狮心

追悼会后，我妈问我哭过了没？

我沉默了一下说，哭了。

其实我一滴眼泪都没流。

开死亡证明、殡仪馆交接、追悼会、火化、下葬……

喧闹过后，母亲待客时的得体不需要了。半夜上厕所，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挺怕的。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人。

那段时间，刚好收到一个写剧本的比赛。就对我妈说大三找实习，丢下她便逃离了杭州。

比赛共入围了五十多人。主办方租下了798创意园区的一个剧场，请一些大编剧和制片人来授课讲经验。最后选出十个本子，提供摄影器材，协助参与者完成拍摄。

电话里的姐姐明确说了后续进程需要制作团队。

我说我有，但其实我只是一个人。

01

到达北京南站后，就立刻找会场。

人头攒动。

一些选手就是北电，中传的，看着他们和主讲老师谈笑风生，我非常羡慕。

第一天，老师们点评了参赛者的所有入围剧本，我写了一个只能活在照片里的女友的故事，老师只说了一句，这个故事有点日系小清新，还可以再接地气一些。

其他作品都会沟通十分钟，对我的作品就这么滑过去了。出了798，我有气无力，一块牛肉饼嚼了四条街。

公交车站前，慢慢下起了细雨。水分子在眼镜上产卵。

一把伞出现在我的头顶。撑伞的女人穿着一身职场西服。她的眼窝很深。她的脸第一眼是好看的，第二眼一般，第三眼则很纤细，纤细到近乎苍老。

她说听我的口音像台湾人，我说我是南方的，叫李放。她说她叫林静，来北京四五年了，做化妆品行业的。

公交汽车来了，人特别多，林静登上去后，我觉得自己上不去了，但她拉了我一把。她个子小小的，力气那么大。上车后，我与林静靠得更近了，我闻到了一股檀香味。

林静说，自己出生在黑龙江，工人村长大，十八岁才离开那个满是烟囱的土地。我说很有画面感，她笑着说是的，有铁锈味的画面感。我没接茬，觉得这句话写进剧本里很不错。

她低着头，立刻换了一个其他话题，我给忘了。

我说北京生活是不是很不容易，林静说自己一个人来北京都还挺好的，没遇上什么难事，只是工作上，上一个单位的领导对她动手动脚。

我换上了那种认真听的表情。

领导下班后把她从租的房子里叫过去，一开始说是对客户表，对了一个小时，脸贴到她脸上，亲了一下。

林静懵了五秒才跑出公司。

公交车颠簸着向前，快到我那一站了。

林静问我，要不要加个微信。我想加，却发现手机没电了。我说到站了，手机没电了。

她笑笑，和我挥手道别。

一只脚踏到了车门外，又收了回来。我重新挤到了林静的周围，跟着笑了。

“林静，你哪站下啊。”

“我还有四站，XX站下。”

“哦哦，我也那站下。”

  

02

比赛到了第二天，导师是姜文一部电影中的男三号，会讲，有理论有经验，能在一个小时内让你觉得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他让学员们在两小时内想出故事，并当众说出来。

每个人都有点跃跃欲试，可当第一个人讲完故事后，便愣住了。

“你知道在整个讲述过程中，你的故事哪部分最动人么？”

“不知道......”讲述者抱着话筒。

“声音。你的声音很好听，但你的故事一文不值。”

第二个学员讲完之后，男三号把课件和麦克风一起丢在地上。‘撕拉’一声传出，所有人都堵着耳朵。

从第三个开始，男三号开始点评起故事了。

“从第二幕开始，人物就丢了。你说说看，主角去找丢在情人家的赎金，情人在那一刻应当是主角的困境，但为什么情人反倒帮了他……”

“你口口声声说主角最后牺牲，用自己的死变成最后一个骗局，但我真的没看出来，他一定要死的理由……当然，再烂俗一点，你可以设置一个癌症。下得了笔么？”

“过了，这故事太烂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来的。”

“你的故事漏洞百出。”

......

会场是一处演讲厅，只有舞台打着灯，学员们都坐在黑暗里。我能感受到大家的紧张。

他偶尔会认可一些故事。说有延伸的可能，偶尔温柔地点评一两次。我一边心里倒数着啥时候轮到我，一边顺着故事。

轮到我时，我讲述了文革时，一个普通人在农村，忍辱偷生装作疯子，最后用了十年的时间，成功‘越狱’的故事，但还没等到我讲完，就被男三号打断了。

“经历过文革么？噗，你当然没经历过。”他笑了出来，一些学员也跟着笑了，“你今年几岁？”

“23岁。”

“23也不小了啊，曹禺就是23写出的雷雨……你没经历过文革这段生活，为什么要选择写这个呢？写写自己身边的东西不好么。”

男三号站起来，对着所有人说，我们现在的年轻编剧啊，不要总想着哗众取宠……

我低着头，只想藏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女生突然哽咽道：“你们就算个屁。你们是心理变态么？！通过打压我们这些年轻创作者的，来获取满足感！”

她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男三号乐呵呵说道：“其实她不该转身就走的，我还挺想和那姑娘掰扯掰扯，我真的很佩服她，这里能来质疑我的也就她一个。我算什么，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说实话，我喜欢这种氛围。

焦灼、炙热、碰撞。

晚上，我约了林静出来喝酒。她还是骨瘦嶙峋的样子。我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她拍拍桌子说，我觉得你的故事很精彩。那个人是划船逃走的么？

对，当疯子的这些年，他从别人家偷的东西，一点一点积攒起来，造的一艘船。

哇，我脑袋里有画面了，李放你挺厉害的。

我笑着喝酒。

我给林静灌了很多酒，她的脸醉醺醺的，耐看。我说送她回家，结果在她打开门的时候，吻上了她。她把我推开后，喘着气说，别这样，我是天主教徒，我信教的。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心里砰砰地跳，反倒更加猖狂了。

我躺在她的床上说，今晚就睡这儿了。

林静拿起一根晾衣架就打在我身上。她知道我只是在做做样子，很生气，没想到我是这么无赖的人，可又好像有一丝安慰。

我不懂那个眼神。

我心想，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为什么不赶我走。

林静只是坐下来，拍拍我的背，说李放你没地方可以去么？

一瞬间，我酒醒了。

我说我家里出了事，我爸和我妈早已分居，我爸的姘头找上我，说他患了尿毒症，问我要钱，结果我去找我爸，他一点事没有。说那女人脑子有问题，你别接她电话了。

那之后，他姘头就一直来找我索要医药费，说大学生当家教有钱。

我爸有姘头是真，但我爸妈没有分居，我爸给我钱让我保守秘密。这和外婆去世发生在同一时间里。

说着说着，我哭了，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还给林静看了我的手臂，说我被那个女人咬了一口，差点掉了块肉。

其实是自己摔伤的。

她抱着我的头说，会好的。你就住我这吧。没事的。

大概等我睡着，她才拿着枕头去客厅的。

这个女人不是我感兴趣的类型，但那个夜晚，我想拥抱她。

 

03

一面参加剧本比赛，一面寄居在林静家里。

演讲结束，我就在林静家楼下的咖啡店里写东西，晚上九点半，她把我接回家。

她疲惫时，我会给林静端一盆洗脚水，慢慢地把她的脚放进热水中。我捧出一些，轻柔地浇在她的脚背上。

“水温够么？会不会太烫？”

“不会。”她一直盯着我的手，和我对视一眼后，就撇开去。

林静的腿特别好看，我左手扶着她的脚踝，右手抚上她的小腿。帮她熟络筋骨。

“舒服么？林静。”

“嗯。”

房间里起了一阵白湿的水雾，她在擦眼镜，我说你再好好泡一会儿。

我从厨房拿了鸭脖和吐骨头的碗给她。

“等我拿到奖金了，咱们把店里的每样买一遍。”

林静吸了吸鼻子，说这倒是她经常做的事。我说现在有我了，你就是公主了。林静突然想到了什么，从钱包里拿出500块钱塞给我。

“你觉得我是和你要钱么？”

她说不是的，你来北京还没有工作，多得是花钱的地方。我不拿，她就说等你拿到了剧本比赛的奖金，再还我好了。

这样几次后，林静再给我钱，我都收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和林静是什么关系，我从未对她说过我喜欢你，她也没有把我当成她男朋友。

后来我回到杭州，偶尔听到雷光夏的《老夏天》，会想起北漂的日子。那时候，我和林静蜗居在出租屋里。我们换不起空调，只能闻着老空调里的机油味。

那年，我23，林静27。

我们躺着就有说不完的话。

 

04

比赛进入到下个阶段。我没晋级，更不要说拿奖金了。

林静可能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吃完饭，她躺在沙发上念我的剧本。

她抑扬顿挫地朗读，我笑着去夺她手里的纸。她躲避，我们就这么打闹。念完，她说李放，你真的知道你写的有多好么？

我说你又不是这一行的，你觉得好没用。

林静认真看着我，我说真的，而且你们编剧要打动的不就是普通观众么？我就是一个普通观众啊。

她的眼睛越明亮，我就越想要反驳她，好像一定要让她说服我，才能证明我有才华似的。

“林静你只能代表你一个观众，你代表不了所有的观众。大家都觉得这个很烂。”

“谁说烂的。”

“导师说的，你懂么！人家是大编剧，他比你懂。你平时看一些古风，宫斗的，人家是写《铁齿铜牙纪晓岚》的。比你懂！”

我说完这些话已经后悔了，想说一些软话，却说不出来。林静眼中的明亮黯淡了下去。

她说她饿了，去炒几个菜。

我说好。

她转过身，说虽然她看的电视剧不多，不如别人懂，但真的觉得我写的好。我从背后抱着她，说对不起。

她说李放，我很羡慕你，我最初到北京就是因为赚的多，因为要给弟弟攒研究生学费。最初六千多已经觉得很好了，这些年打拼下来，到了一万多，但我从来没有追求过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林静让我坚持写下去，她会一直支持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候我希望林静别对我那么好。她对我越好，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混蛋。

 

比赛失败后，我问主办方有没有写本子的机会。

几个导师相互推脱，男三号皱眉说这样吧，我那有个小工作室，做一些网络大电影，网络剧，没底薪，按集数算钱，你觉得可以就来。

我说可以

工作室每天写的都是特种兵、保护国家文物之类的作品，管理人李老师让我们挖掘人物内心，探索作品的深度。

我说网络剧有必要么......

他说你觉得动作场面不用花钱么？

我在那边干了两个月，从新人做到元老。没有底薪，赚不到什么钱，也只有我这种不用付房租的可以耗着。虽然写一些不着边际的本子，但我不讨厌这样的日子。

有段时间，每天都在头脑风暴，很晚回家，却总能看到屋子里亮着灯。

我知道林静就在里面。

敲门，门里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开门，她就抱住我。我能和她在门口抱上一分钟。

感受她的温度荡漾过来。

桌上有图画，仔细一看，有情节的，是分镜。

“李放，我以前很喜欢画画的，高中怕考不上大学，学了一年美术哦。”

林静在画我的剧本。

“如果把李放你的故事画出来的话，他们就知道好在哪儿了。不过还是好难啊，哈哈哈......”

我想我应该感动的，可我没有。

我觉得她在多此一举。

林静说她的化妆品公司要出视频宣传片，对外邀约写手，报价很不错，她推荐了我。

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淡淡说了一句，看我的时间。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写完了脚本，和林静每天修修改改一起讨论，我本以为这是挺简单的事，但进展的并不顺利。每次我写完，林静都会说，我再看看。

我就说那我先睡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款项，八千元，着实不少了。

两个月后，我在网站上看到了这支贴片广告。

它和我提交的最后一版剧本完全不同，我质问林静是怎么回事，她眼神有些躲闪，说剧本进入到了最后阶段，保留了一部分创意。

这已经是另一个片子了！

我骂她是骗子，根本不懂电影，不懂故事，她全程一直低着头，不回嘴。我说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看你根本不是东北的。

她眼睛黯淡了很多。

我说没用我的剧本，为什么打钱给我，你自己打过来的？原本只是随口问的，想气她。谁知道林静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气的浑身冒汗。

我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

林静想和我解释什么，我已经摔门走了。

 

05

林静在附近的汉堡王找到的我，深秋，她裹着一件针织衫就出来了。

她给我带了外套，却没给自己多带一件。

她没说话，脑袋钻进我怀里。闻到她的味道，再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之后的几天，我们相处得很平静。林静眼中偶尔会有一些迟疑，好像在担心说错了什么话，会刺激到我。

我每天变着花样买水果给她吃，林静说谢谢你给我的惊喜。

每次从工作室回来，我都要狠狠地抱着她。她单薄的身体，就像是海绵一样，能吸走我所有的疲惫。

我们两人可能会一言不发几个小时。我就在厨房帮着她打下手。林静教我刮鱼鳞，刮得整个厨房都是鱼腥味。我觉得自己是喜欢上她了。可我又很害怕她。

林静的温柔，懂事，体贴，她对我的好，都好像是一面镜子，要把我内心的丑陋暴露出来。

可如果林静那么喜欢我，又为什么从未说过喜欢我，或是任何承诺呢？

她的沉稳，喜欢耗着的状态，让我越发不安。

我原本不喜欢她的啊。

林静这个魔鬼！

 

工作时，我想要占有她所有的时间。

当她没有和我说话时，我就觉得焦虑。

我们在一起时，尽量不呆在家里。北京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展，我们会提前查好路线，周末手拉着手前往。

每个月，又会用她刚发的工资吃一顿大餐。

像一对贫贱的夫妻。

冬天一起吃卤煮，眼镜上会起雾。她还会在上面哈一口气。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说话总是对不准林静的位置。

她就在那儿狂笑。

我从未考虑和林静的未来

我只享受当下。

有一天，男三号难得来了工作室，对大家说接到了一个女性都市剧，上卫视的，单集剧本费可开到15万。大家把握机会。

我听着胸口的火烧了起来。

男三号看了我一眼，说编剧位这次有三个，除了李老师外，另外两个看你们谁写得好，都有机会上。

我看着工作室其他的两个成员，我们都默然不语。

这部都市剧是关于四个女人的情感生活，为了写出接地气的感觉，里面的一个人物，我参考了林静。

从外地来北京打工，温柔坚强，和男友住在一起。

我把剧本交上去后，李老师看完说都挺好的，就是少了一些稍微激烈的情节。

我笑道，激烈情节？什么激烈，难道要写职场性侵么。

李老师拍手道，对啊，对啊对啊，不管是语言上还是肢体上，这东西多少女性受到伤害啊，观众一定有强烈的共鸣。

李老师让我在这方面多用功。

回家路上，想到如果我的名字能在一部上卫的电视剧出现，就少走很多年的弯路了。

“怎么了，看起来那么高兴。”

“没什么，林静你不是想吃新疆菜么？”

“浪费，你爸妈给你打钱了？”

“没，工作室打了项目款，再说，花在你身上不算浪费。”

我请林静吃了烤羊腿，原来她很能吃的。我故意引着话题往前公司老板性侵的话题上，林静明显不想聊，但我还是在套她的话。

这顿饭后是在古怪的氛围中度过的。

我拿到了素材，最后还在犹豫要不要编写进剧本中。

我问了李老师的意见，他说又没有出现你朋友的名字，没事的。

我把林静被性侵的经历编写进了剧本里，可没有放好，被林静看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双肩在颤抖，我以为她还是会原谅我。因为我知道她喜欢我。

我笑笑说，没事，没人知道是你。

她转过身，打了我一击巴掌。

“李放，你真叫我恶心。”

“我恶心？你把这种事第一次见面，就和一个陌生人说，你不恶心？！”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第一次见面，就给一个陌生人那么大的信任，这在我看来，才是恶心。你全心全意对待别人，某种程度也是在控制别人！我来到了北京后，都变得不像我了！你没钱，你养我，我就算下个楼，都要和你汇报，你这个控制狂！”

我气得摔桌子，其实内心是害怕了。

我害怕她看我。

我说我走了，不会再回来。我以为她还会继续出来找我。

没有。

那之后，林静都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我甚至期待着她骂我，甚至再打我一下。我每隔几个小时刷一下微信，看她有没有发状态。林静原本是一个很喜欢分享生活的人，一天三四条状态，来赞美生活。可现在却如同一潭死水。

我每次都想主动发消息，却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手。

偶尔走过林静家，都能看到房间里的灯。

我在想，只要我去敲门，认错，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可终究只是想想。

我开始憎恶她。不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么！为什么你先走了呢！

我每天睡在工作室里，身上一股味道，每天都在生产文字的垃圾。

每天都在想，为什么男三号还没把我辞了。

哦，反正他也没付多少钱。

两周后，林静发了一张自拍，她换了一个发型，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是眼睛却是明亮的。

她只说了四个字，重新出发。

我的心里像是被锤子击打过了一样。

我发了一条语音，用平日里最正常的语气说，林静，我最近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没有回复我。

五分钟后，我将手机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说，林静，你去死吧！

两个月后，我又住到了另一个年纪更大的女人家里，她比林静有钱，不常回家，也不会看我写的东西。

我喜欢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开心的时候，我说，我喜欢你。

她停止正在打字的手，说，抱歉，你说什么？

我笑着说。没事，我下次想吃龙虾面，一起去吧。

她又低下头说，好啊。

我没有再说下去。

我在想，林静在的话，她会说什么呢？

走，现在就去。

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想沉淀下去。

一周后，我收拾完东西，拉黑了女人，离开了那栋公寓。

 

半年后，我在一家更大的电视剧公司上班，做策划，工资的大头都拿去付房租了。但至少在北京生活下来了。

前女友来北京旅游，我们见面了，不可避免还是做了。

完事后，我和她说了林静的事，说是不是我错了。

她皱着眉看了看我说李放，你不一直是这样的人么？你最喜欢做的就是伤害，贬低最喜欢你的人，因为你知道自己一无是处，你也要让周围的人变得很低，这样才不离开你。

或者一旦自己控制不了别人，你就做第一个离开的人。

她吻着我的唇说，李放，你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人了。

我哭了出来。

 

06

我见到了林静。她还是穿着那件职场西服。

我代表公司去对接她们公司的业务。她看起来更年轻了，每一条鱼尾纹都恰到好处。

我才发现她竟那么美。

我约她吃饭，重新看展，还是能出来，可好像没什么话题了，她问我什么时候能看到你写的剧，我说，可能十年后吧。

她说别放弃，你很有才华的。

我说林静，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她眯起眼睛笑，只是给我夹菜。

这段时间，林静有了男朋友。确切地说是前男友，我们在一起时，她是有男友的，在老家。现在那个人来北京了。我听她的朋友说起，她前男友搬到了她家，两人分手又复合。

有一次，我去了林静家，试着插入钥匙，当然没有进入。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你就是她的小男友朱谭？”

“不是啊。”

男人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你是？”

“你是？”

“林静前男友，她有说过我们的事吧。”

他给我点了一根烟，说林静在家乡时就交往过三个年纪比她小的男生，当然不是同一时间交往的，但前后没有时间差。但他不在意，所有男人里，最后能；留下来的只有自己。

开放式情侣关系？我想。

他说，林静喜欢不怎么成熟的小男生，因为这会让她有一种保护的感觉，她喜欢保护人，上个月她又和一个叫朱谭的人在一起了。对了，她还喜欢不怎么喜欢她的人。因为她有自信，可以让对方爱上自己。

她喜欢这个过程。

我讨厌那个男人的眼神，他歪嘴笑的样子和林静一模一样。

那微笑好像包容一切，却让我感到害怕。

他看了看我说道，嗯，你确实是她喜欢的类型。

他砸吧嘴，抽完了最后一口烟，他所有的动作和眼神有好像在诉说一句话。

小朋友，我比你更了解林静。

你输了。

我一拳砸在他的下巴上，而后逃走了。

他在门口笑着，说你也戒不掉她了吧。

 

那段日子很难熬，但我没有找过林静一次。

一年后，我去机场出差，遇到了林静。她似乎又年轻了些，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大我四岁的女人。

林静微笑着看着我，一度让我觉得她会再次张开双臂，拥抱我。

但我明白，有些东西终究是变了。

林静现在是那家公司的地区经理，收入和社会地位高了很多，应酬的时间也变多了。我们就在机场上交谈，谈这一年多的变化，我其实没敢说，那部写你经历的剧黄了。就像是我接手的大部分项目。

我还是一事无成。

本来我们俩要坐不同的飞机，但那天飞机延误了。

我们就坐在机场的候机室聊天，聊到白天变成黄昏，聊到黄昏变成黑夜。

期间，我差点把手放到她的肩上，也依旧迷恋着她身上艾灸的味道。

有个朋友说过，每个人对他人的记忆最后都会沉淀于味道上。

北京这座城市住着千千万万个人，就有千千万万种味道。有的很容易形容，有的根本说不了。

林静的就混在其中。

我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我后来问她，是不是和前男友复合了，她说并没有，后来还是没同意。

“没有同居么？”

“他只是回来拿一些东西。可能是打算要复合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接受不了，没有答应他。”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个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林静，那个时候，就是我们刚在一起时......你知道我是写剧本的......是故意和我说你性侵的事么。”

“我为什么要故意说呢？”

“因为我对你已经没有新鲜感了，或着我意识到了你某种隐晦的攻击性。你找到了新的对象，想找机会把我踢了呗。噗。”我摇摇头，“也难怪，就是这种破想象力，所以才是一个烂编剧，什么都写不出来。”

她笑得眉眼如画，说李放，你这个人真的蛮有意思的。莫名其妙啊。

我说，林静，我们以后只聊快乐的事。

 

第二年，我好几次约林静吃饭，获悉她已经不在北京。要在墨尔本处理那边的分公司。

她已经成为了那家化妆品公司大中华区的副经理。

我已经在北京挣扎，交了几任女友，换了几份工作，其实也都差不多。好几次在简讯上说要去看她。结果也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来不及。

只是过新年的时候，她回国转机，我赶去机场。

我们难得看了一面。

林静越发年轻，微笑的时候，肩上和发尾有藏香的味道。

我听她说起墨尔本的情况，分公司负责将中国的布料引进国外，忙得很。她说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去海岸边上吹风。下班了去酒吧喝酒。

听着听着，我想起那年我二十三，林静二十七，她曾抱着我。

那一刻我没忍住，抱住她，对她说，我们重新来过，我去墨尔本陪你。

她听完之后有点愣，笑笑道：“你是不是傻的。”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一切发生在我脑内。

是一场梦。

我能做的只是得体地笑，点头。装作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样子。

再然后，我们每年约好了一个时间，等她回国，或者转机的时候见面。很奇怪的，都是在机场，好像我和她就是走不出那个小圈子。

偶尔，我会拍摄北京的清晨、中午、晚上的照片发给她。

她发给我墨尔本的海岸线。

又过了几年，我们还是在机场见面。我对她说，我也二十九了，要结婚了。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高兴地摸我的头说，长大了啊。

即便是一年一次，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我们俩就安安静静地坐着。

第九年，她已经是那家公司的中国区负责人。几个月就可以赚取我几年的薪酬。我们还是像刚来北京蜗居时那样。林静觉得咖啡馆空调开低了，我说要不我去说下，她说就这样吧，以前那台老空调温度就低，习惯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九年，我看着她从北京转航班去迪拜，整个人消失在楼道里。有那么一刻，我还觉得自己二十一岁，她二十五岁。

那年我们有无限的未来。

而那之后，我在也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