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

最近身体不是很好,在慢慢写作复健中。

新作还要等一下,先发一篇人生第一部创作的小说,也是我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写的故事吧。

(自己已然羞耻为什么会这么文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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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我是如何与江小天相识的,那就有的追溯了。

初入高中,目光所及处并无熟脸,当然,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高一的功课较为轻松,午间休息很充裕。男生们都去操场上捉对厮杀,我则会去图书馆待着。

云江中学的图书馆拥有百年历史,青石阶梯配上两旁的紫杉倒显得古朴,一进馆便有股清甜,是外窗桂花散出的香气。我挑了一本李碧华的文集欣赏,话说前几日看《霸王别姬》时就打算找原著瞧瞧,没想到在这里意外发现。坐下后就深深陷入,李的小说笔调清冷,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动荡时局的迷乱,万字的小说自成一派,不输电影。

个把小时的坐姿很疲惫,起来活络一下筋骨,本以为其他人早已离场,却无意中看到角落里还有一位少年。头发凌乱,手指修长,看上去似乎在闭目养神。

少年的手中盖着一本朱天文的《巫言》。

我曾读过她的《荒人手记》,极度意识流的笔触,游离散漫的行文构架,可以说是女性作家中文笔最为华丽的也不为过。看到读书人端然正襟之态,心中有些亲切。我走到他面前,少年撩起沉睡的眼睑,微笑道:“你好啊。”

“这本书好看吗?”

他听后东张西望,挥手示意我过来。

“其实我没看这本书,我看的是魔幻小说,呵呵,你没发现啊。”

低下头去,在《巫言》下压着一本表面已破损的小说,此书封面为主角手持光剑力战妖魔鬼怪,画风粗犷而暴力,书名是用血红颜色绘写的《某某某异界游》。

我露出一个难堪的表情:“好看吗?这本书。”

“恩,超级好看的,里面......”

少年眉飞色舞地讲起来,手脚并用。

可以说,那天他确实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2

我出生时天有异象。

第四个月居然破天荒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痴笑不已。父亲见后狂喜,觉得儿子骨子里定有中外神童们的潜在基因。当然,这一直是父亲自己说的,无人可作证。

可惜事情并未按照他自订的剧本发展。

前几年还算与正常小孩无异,六岁时生了一场大病,脆弱的连站都站不稳。如今记来已忘了是什么病,唯记得父母跟着病理车不停地跑。四周焦急的声音,晃眼的灯光,医生与护士偶尔间的专业术语。这一切的一切都伴随着医院特有的刺鼻味被我葬在记忆的最底,不愿想起。

后来很庆幸还活着,只是几乎不说话。日子长了父母就把我当成哑巴孩子看待,换而言之对于我的症状是放弃了,习惯看我点头摇头,父亲母亲自己都不愿讲话了,开了口多数又是争吵。

到了我十一岁年间,母亲实在受不了家中僵死的气氛,选择了与父亲离婚。

我始终明白母亲是不甘寂寞之人。与父亲在一起前,母亲凭借绝美的外表曾是众人心中的公主。至于她为何嫁给父亲我从未过问,但绝不会是她说的看上父亲的傻气。我眼见母亲时常一个人唉声叹气。当其他家庭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时,我的家庭就像一座坟墓,静得听得到自己吐出的气,以及时间流逝时附带的象声词,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没错,我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

很感激母亲能够忍受,陪伴在我与父亲身边的那几年,那些岁月对于已经走到青春末端的她来说是宝贵的。虽然仍旧拥有美丽的容颜,却明显可以感觉到老去的痕迹。

皱纹撕扯着她的眼角。

分离一定程度上是给了她自由,给予了再次选择的机会。三十一,青春不在,母亲离开了我与父亲。可以这么说,她把最美好的献给了我们。十一岁时的我便有这般想法,清晰而明确。

之后的年岁里,我渐渐习得人情世故的皮毛,虽然大晚于他人,不过总算能与人正常交流。只是母亲不在的日子里,越发强烈地想念她。虽然与父亲的对话极少会触及一些,但我会想知道她过的是否幸福,身边是否有一个疼爱着她的男人和健康快乐的孩子。我知道父亲也想念她,只是过于隐忍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母亲临走时是这样说的,我走,我不想看见你。你和你儿子一个样,骨子里都是冷漠无情的人。

结局当然是走了,而我始终忘不了她说的......

我是个无情之人。

 

 

 

3  

QQ上闪烁的头像打破了我的午睡。

 

逆江人

阿研,你在不在啊。有要紧的事,十万火急,速回。速回。速回。

素莱小岛

老大,在的。您老虽然还欠着我稿费,但我也没有催你,不急的。

逆江人

不是这件事啦,虽然这也挺重要的,但我有更加重要的事要问你。

素莱小岛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啊,该不会上星期你儿子的满月酒没去而责怪我吧!

逆江人

你以为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我还不知道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不会来了,每次聚会叫你都不来。李哲,韩芊芊他们好几次都抱怨想见你比登天还难。阿研,做人还是要合群一点的好。

素莱小岛

你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吗?有事说事。

逆江人

哦,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对了,你和你们学校的人熟吗?

素莱小岛

不熟。

逆江人

也是哦,那你认识江小天吗?

素莱小岛

完全不认识。

逆江人

......

逆江人

阿研,你不是云江中学一班的嘛。你后天帮我跑一趟十三班,找个叫江小天的同学,他是第一次投稿。明天你和他的稿费还有两本《游艺》的样稿应该寄到了,把他的那份给他,还有帮我问下他的真实地址,这家伙资料里填的好像是错的。

素莱小岛

我记得你说过中短篇已经全部定稿了,现在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新人了。

逆江人

小天写的是连载。

 

我有些恍惚了。

《游艺》是一本定位于青年群体的文艺杂志,月发行量在同类中排名前五。内容除了映画艺术外,主要是一些高质量的杂文,小说与评论文。而杂志的重头是里面的连载,这些小说的风格完全不同,却又极度鲜明。其中韩芊芊主笔青春小说,文词华丽,全文充斥着伤感的氛围,在中学女生中很受欢迎。公司也推出高中青春美少女的噱头来打造,人气很高。李哲本身就是人气写手,已有四本单行本出版,这次与《游艺》签约了新书,作为第一手连载可以说是主打。第三人是林菱,自由洒脱的旅游达人,把自己的游历以纪实文学的方式展示在读者面前,附有拍摄的照片与注解,是占版面最多的作者,甚至是部分白领中的精神领袖。凯丽擅长写家族变迁的时代文,文笔沉稳,由于是知名大学的心理系硕士,所以她的文章会不自觉地加入哲学与心理学的描写,被很多小资读者推崇。最后的连载文也是《游艺》最老牌的栏目,一个几乎延续了十年的传统,在我看来也是最好的。作者的笔名叫由非,几乎每一期编辑会选一篇中外名家的中篇小说,然后再把这篇文章的后半段去掉,由非的工作就是续写名家名篇。他笔法不定,按照原作风格,有时严肃,有时有趣,有时冷峻,有时温暖,可以说是《游艺》的招牌栏目。

我早些年去《游艺》投稿的动机就是想要见见由非真人。

等到把这些陈年杂事重新归纳以供自己参考时,才发现屏幕下方不断堆叠起编辑的回复。

 

逆江人

阿研,你还在吗,怎么不回复啊。我拜托你的事知道了没有?

阿研啊,你在干嘛呀,刚刚不是还聊得好好的嘛,上厕所也要说一声的嘛。

阿研,你还活着吗?

......

素莱小岛

连载的文章里,你们该不会是把我的踢掉了吧?

逆江人

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们《游艺》的王牌写手啊。(笑脸)

素莱小岛

......

逆江人

由非不写“结构经典”了。他说自己太累了,十年了,也该让他休息一下了,而且这几年由非的水准越来越不如从前。时代在变,《游艺》上的文章也是时候加入新鲜的东西了,这也是我们编辑部一起讨论的结果。

素来小岛

......我只问一句,不再写“结构经典”这个决定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吗?

逆江人

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是的。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关掉QQ的,那天唯一记得的只是疲惫,累的得睁不开眼睛。

有些东西,其实也不过只有匆匆十年,在小时候看来,我竟错觉般得以为是永远。

 

 

 

4

 深秋的风从还未扣紧的衣服里涌进,多数同学在教室靠人海战术取暖,路上的人此刻就显得稀稀落落。

 我随下派的任务来到十三班。

 进门,喧闹一下从空气中被抽走,我竟成了这个班级的全部焦点。

 顿时觉得脑中空白一片,竟不知离去,只是自顾自得站在门口。

 班上开始有了议论声。

 一个女生向我走来,“请问你是一班的张景研同学吗?”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见我没有回答便又问道“你是来找江小天的吗?”

 全班没人讲话,硕大的教室只有女孩的声音在回响。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解地盯着她。

 四周压倒性的喧嚣使我喘不过气来,得知小天不在,我几乎冲出十三班的门口。

 事后我回味女生的话“他这个时候一般都不在教室的。”看来我没有见到他应该不只发生在今天了。

 第二天的清晨照例是最后一个到学校。老师也已经习惯了我的漫不经心,只说了句 :“快点坐到位子上去,要早读了。”

 坐下时发现一封信,粉色的封面画着一颗爱心,可以分辨出是好事者后来添上去的。

 前排有调皮的男女生回过头来看我,发出暧昧的笑声,但不久便被朗诵声淹没了。

 【昨天你来找我时正巧不在,今天我来找你也是白跑一趟,看来我们之间还没有默契啊。下午放学后在图书馆的两楼见,不见不散。

 

 Ps:下次上学别那么晚了,我是老师的话会很有意见的。】

 我知是江小天,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反感,想来也是轻浮之人,便把信揉碎扔在后排的垃圾桶里。

 

 

 

5

 答应的事还是要做完。

 来到两楼,在一个靠窗的沙发座椅上,我看到小天撑着手呆坐在那里。仅是背影,还分辨不出是在发呆还是睡觉。未见面时,我猜想他应是有些高傲,不过见了才发现不是这般。

 与他相识长久以后,我才发现小天也是安静且沉寂的人,但他太想获得别人的肯定而努力让自己戴上一副嬉笑的假面。有些人认为小天的做作大概源于此,当然这是后话了。

 看见他后我觉得面熟,想起进高中第一天的事。我将纸袋交给小天,里面有《游艺》最新的样刊,他的手写原稿,稿费,还有编辑部与其商定的合同议定等文件。小天抱过满满的纸袋,安静不言语。

 “看看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话打电话给编辑,他会和你核实的。”我避开与其相对的眼神,说完转身想要离去,“还有,你上次的地址写错了,发送一份正确的过去。”

 “我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你应该有问题要问我吧?”小天狡黠地笑。

 “哦,你说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我很好奇?”说实话,接触之初我对他的印象和态度都不是很好,但小天完全不在意。

 “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昨天来我们班时会有那么大反应。”小天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本身也对昨天的事感到奇怪,但碍于情面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你说。”

 “呵呵,因为我可以看到或感觉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我对全班同学说,中午会有一个男生来找我,而他的名字叫做张景研。之后你就来了,那群人看到后怕死了,哈哈哈,太好玩了,我真想看看当时每个人的表情。”小天捂嘴笑着,完全没有初次与人交流的生疏,不知情的人看了只当我们是朋友。

 “既然知道我会去找你,为什么又不在了呢?”

 胡扯,鬼才会相信他的话。我心中自语,表面冷笑。

 “哎,没办法嘛,谁让我是云江中学图管会的主席呢,身兼重职的,每天中午要在这里登记人名,有时还要整理书籍。”小天摊手表示无奈。说实话,我第一次遇到像他这般情绪转变极快之人,之前还是放肆大笑,现在却又眉头紧皱。

 我竟有点想要发笑。

 

 从那以后的放学路上,我都会看到小天的身影,开始偶尔点头,后因为《游艺》的关系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不善言论话倒不少,有时会与我天南地北的闲聊。时间长了也乐于听他连篇的废话。

 聆听是一场愉悦的旅行,我只要付出时间便可以换来不俗的趣闻与故事,更多的是小天对事物的看法,多数很新颖。

 当然也有无语的时候,有次我们路过新开张的面包店。闻到香气,小天硬拉着我跑进去。买完满满一大盘点心后,傻笑道“阿研,我好像也不是很饿。怎么办啊,拆都拆了。”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又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怎么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大不了叫他们打包咯。”

 小天略显扭捏,不自觉咬了下嘴唇:“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活的很开心,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只是哪一天,发生了地震海啸什么的,那现在所拥有的就都没了,真不希望现在死啊。但是真要有那么一天,也希望是在我一无所有,难过悲伤的时候到来,可是想到这里又希望自己永远能开开心心。”我听着噼里啪啦的一串话从那张装了满满一大口穆斯蛋糕的嘴里冒出来,一阵恍惚。还没等开口想说些什么,小天又嘻嘻哈哈起来。

 “不过要是现在发生地震也挺好的。”

 我差点把嘴里的奶茶喷出来。

 “阿研你看,我们现在是在面包房里,要是屋顶砸下来,我们就躲到那个蛋糕柜子下面,这样哪怕死了也是被美味的蛋糕砸死的。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啊。”

 “......”

 我在一旁猛灌水,恶狠狠地盯着他,真是童言无忌。

 

 

 

6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们逃课来到后山的旷野。

 他递给我一瓶水,淡淡吟唱起艰涩难懂的歌曲。曲调很好听,配上略微甜腻的嗓音,竟有了异乡的味道。

 “这是哪国的语言啊,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呵呵,这个可厉害了,你怎么会知道,就算全世界的人加起来也没有几个听过的。”小天昂起下巴,自鸣得意。

 “哦,那么稀少......不会是非洲少数部落的歌曲吧。”

 “听好了。”他狡黠地笑,“这是精灵语,它们每天晚上在我的睡梦中出现,又反复吟唱,时间长了我就会了。”

 我望着无比虔诚的小天,微微抽动了嘴角。虽然明知又是惊天言论,但还是被小精灵理论吓到。

 “咦,阿研你好像不信啊。实话告诉你吧,我的预感能力大概也是和它们有关的。每次梦中出现图案之前,都是一阵刺眼的白光,黯淡下去后,我可以看见模糊的轮廓。”

 “那你看到的小精灵是什么样子的。 ”我来了兴致。

 “额,我形容不出来,真要说的话有点像大青蛙,大概就是青蛙人的摸样。”小天绘声绘色地用手指比划着。

 “呵呵,我才不信呢。”

 多数时候,要是别人听到他的言论或许会把他当成一个奇怪的家伙。这多半都要感谢那副认真的表情,如同在述说着事实般。玩笑也就罢了,要是一脸正经八百样,便会让人感到自己被戏耍了。

 我与小天相处一年后才知晓。

 很多时候,我们太过于依赖别人来接近倾听我们世界的声音,却不肯迈开脚步,去踏入别人的城池。

 

 放学路上,小天默默推着车,我则在想连载的小说,一路无话。

 “阿研,其实我以前是故意把错的地址寄给编辑部的,因为我想......

 你不知道我听编辑讲《罪人辨识令》的作者是学生时我有多么兴奋,可以说整晚都睡不着。我很想和你成为朋友,可惜每个人都告诉我张景研是整个学校最冷淡的人,几乎从不和人说话,做朋友就更不可能的。”

 小天突如其来的话令我不知所措。

 “开始我不信,后来好几次路过你们班门口,都只见你一个人发呆。又几次在路上,我很想和你打招呼,但又是单独一人。有时四周的空气都是冷的,介于你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最后还是放弃了。”

 “一次梦境里,我的预言又降临了。我听到有人讲,你高中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是开学第一个和你对话的人。

 醒来怎么都想不起是谁,直到操场上遇见你,我才记起那天图书馆的情景。我坚信我们总有一天会成为挚友,介于此我决定主动出击,然后,你应该就知道了。”

 我想起了图书馆的初遇。

 “景研,你不会讨厌我吧。”

 “......我更讨厌自己。”

 真想说出对不起。云一样轻的词句,压在我的心底已经很多年了。

 我只是一只自私而冷漠的恶鬼,靠着不停蚕食周围人对我的爱苟活在这个世上。我的病态性格让别人不敢靠近,且无形中拖累着身旁的人。

 那天我意识到母亲为什么选择离开,也真正懂得父亲这些年来的疲惫与辛苦。

 我憎恨着我的冷漠,却无从摆脱。

 

 

 

7

 中秋是空灵的烟花,端午是狂欢的初夏,中元则遗留了一地的黑斑。如果清明是一座座倾灌寒雨的坟,那么元宵便应当是灯火的归宿了,连同空气都有了被熏烤的微甜。

 高二元宵节,我和小天留在学校观赏晚上的灯会。

 夜晚,附带着满世界的喧嚣。

 我就站在孤单的操场上,前方尽是一片霓虹的影,火光与笑声变换着节奏,震耳欲聋。

 想起了小时候,有父亲,兔子灯,诗谜,以及......以及我母亲的元宵。左手有母亲牵着,即使闭上眼睛,也敢踏着步子走下去。

 我们来到了人群中。

 大家都在不同的教室猜灯谜,揭字符,到处都是欢闹。

 每个人此刻都在用身体所有的感官被动地记录着今晚,可悲的是,这般快乐太过短暂,换之一生不过须臾。之后只能在堆积着回忆的胶片室,换取同等时间的触景生情。

 我回头,看见小天捏着烟火棒坐在走廊一动不动,火星从头窜到尾,很快咬到他的手。

 “痛不痛?”

 小天抬头看我,没有回答,眼睛失去了神。

 “阿研,把你的钱包给我看看,快一点。”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快点,我快忘了。”小天大声催促道。

 他接过钱包,看着里面的照片许久,期间又闭上眼努力想要回想什么。他将钱包还给我时只说了一句话。

 “景研,你要和这个女人相见了。”

 那个夜晚,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相片里的女人是我的母亲,那个在十一岁时抛下我离去的女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流淌着与我同样血液的女人。

 她给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门票。

 我以为的不想起,岁月却在无形中将她的容颜篆刻下来。初时那样刻骨铭心的恨,将她的照片撕为碎纸,归为尘土。可笑的是,在另一方面,我乞求回忆能够再次施舍一些她的边角,便足以让我在一个个阴雨缠绵的午后如食毒料,反复回忆。

 我不信小天说的预知未来,从来没有相信过。但只有这一次,我所维系的执著竟顷刻间被打得烟消云散。

 

 

 

8

 半年后,市区的中心书城

 眼前的女子有着与母亲一样的容貌,脸颊秀美,眼线细长,略带暗色的瞳孔和垂在眼睑相互交织的睫毛。

 我的血液瞬间结冰。

 女人也看到了远处突兀的少年,带着惊奇的目光走来。她脚步碎碎,留下陪伴洛可可式长廊的足音。

 女人盯着我看,有着不可置信的紧张,若眼神幻化为文字,那么她此刻的神色绝可以速写为一张复杂的白描,供诗人以寻找暗藏的隐喻。

 “景研?”

 这样一声轻盈而不失诱惑的音,我便知这个女人不是我的母亲。

 下午两点,距离我到这里不超过半小时,我的生命出现了一位应当叫她阿姨的女人。

 母亲的双胞胎妹妹,李季织。

 开始太过吃惊没有发现,其实她的气质与母亲截然不同。精致碎乱的短发挂在额头,颈后扎着干练的小辫子,一双红黑眼影有妖艳的媚惑感,皮肤被一根根锋利的骨头支撑起来,几乎要破茧而出,搭配尖锐的下巴,远看像一尊雕像。

 “都那么大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呢,我真的老了,呵呵。”李季织微微翘着嘴角自嘲道。

 我沉默。

 “和你妈长的一个样子,特别是眼睛。鼻子像你爸,遗传的还真不错。”

 “......”

 “是不是张明泉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我只是偶然经过。”

 大脑对有关李季织的记忆很排斥,只能勉强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望向桌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张全家福。仔细看,是四个人,站在正中间甜美微笑是母亲,母亲的两旁站着父亲,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那个男人的旁边小小矗立着现在在我眼前的女人。

 父亲和李季织的表情有些许的诡异,笑得略显勉强,而陌生男子双手护住母亲的眼睛,酒窝有着阳光的味道。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身旁的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两人那么亲昵,而又为什么父亲当时也在场。我的脑子一下子混乱,有太多的疑问与不解,包括今天看到的,已有十几年没见,几乎早已两相忘却的阿姨。

 “告诉我他是谁。”我像换了个人,语气异常得坚定,眼睛直视着李季织。

 “你不会想知道的,要是我说的话,这些年你过的平静生活可能全部会被打破。呵呵,你还是回家吧,不要再来找我,就当没有我这个阿姨。”李季织想要从我手中拿走照片,却没有想到被我紧紧地攥着。

 “告诉我真相。”几乎要吼出来,匆忙中我抓起李季织的衣领,放着怒光。

 “啪。”

 脸上出现了她的指纹,与其他部位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曲高和寡地留了下来。

 “请你放尊重一点。”

 “对不起。”

 “你和我来吧。”

 “你确定想要知道吗?”

 我确定想要知道吗,答案其实一直都在我心里没有改变。是的我确定,我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一切,以及,我更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请你告诉我。”

 “我知道了。”

 这个下午,漫长而悠远起来。

 

 

 

9

 “那个陌生的男人是你的亲身父亲,叫做余晴生。”

 我的手紧紧握着玻璃杯,简直要把它捏碎。虽在早有所准备,且隐隐猜到结果会出人意料,但这句话仍旧像风暴似,席卷着我的五脏六腑。

 “那一年,你妈和我一起在读高三。巨大的压力下,我们都渴望有个人能来帮我们脱离这种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日子。就在那个时候你的亲身父亲出现了,我们每天放学都会遇见他。”

 我安静地听着不做声。

 “以前,他一直是个孤独,安静,腼腆,直到遇见你妈之后,才慢慢开朗起来。我仍然记得每天黄昏,他都会在街心公园喂养那里的二十几只流浪猫,我们每天经过这里都会看到少年明媚干净的笑容。

 那时候的我是个在学校里张牙舞爪的疯女孩,和外面的人厮混在一起,连男生都怕我,但我的心却被你父亲彻底征服了。”

 李季织抽了支烟,淡淡说道:“你身上有晴生的味道。”

 “后来我发现,李继云那个女人居然主动去接近他。果然,平时在学校那么纯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一天放学,我在公园的老地方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喂猫。我承认,他们看上去很相配,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过,为什么我和姐姐长得一摸一样,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继云明知道我喜欢晴生,但还要去抢走他,可恶。”

 李季织一点没忘旧事。

 “我警告李继云不要靠近晴生,那个懦弱的女人果然没有再去找他,而我决定主动接近他。这个世界是性急的,永远等不了你的被动,我从出生就信奉这一点。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模仿继云的服饰,打扮,姿态和习惯动作,和她剪一样的发型,尽管站在镜子面前时觉得恶心得要死。

 来到学校后几乎没人识破,只有她知心的几个朋友瞧出差异。不过那些草包也不敢多嘴什么。当我以为万无一失的来到他面前时,晴生开口便是‘你是季织吧,继云好几次提起过你的,双胞胎果然像啊,气质都差不多。’我低着头一个劲地点头。

 那天仍是快乐的,我用自己的名字和他相遇了。”

 李季织的眼中有泪,我知道她已经沉浸在往昔。

 “之后,我们三个人成了无话不讲的好朋友。那段时间我的脾气也变得温和,像个小女生般。好景不长,高考将我们三个人打得措手不及。

 继云去了北方最好的大学,这完全不出乎他人的意料,你母亲便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而我在云江读了一所不错的二本,晴生做起了服装批发,托熟人从小地方转卖到这里,赚了不少的净利润。看似我们都各自有了不错的归宿,但继云的离开重新打乱了我们的关系。

 自从她去了北方,晴生就再次变回从前的样子了,总是独来独往,除了我和几个与他亲近的人,几乎不与别人讲话。而我从那以后便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大学期间一有空就到他的店里帮忙。

 学校离晴生的小店很近,我每天呆在那里的时间几乎要赶上在校时间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两年......我感觉晴生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柔和,就像当年看继云的一样,且对我越来越依赖。终于在某个夜里,他吻着我的额头说‘季织,做我的女朋友吧’

 那个晚上,世界变安静了。我的耳边只听得见他淡淡的呼吸声,我靠在他的胸口一个劲的说‘我愿意,我愿意......’

 我成了晴生的女朋友。”

 李季织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会偷偷地傻笑,在他向朋友们介绍说‘我的女朋友叫做李季织’的时候;在他悄悄挽起我刘海的时候;在他高兴的时候从背后抱住我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时候;在他说,我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女孩像你男孩像我......

 那几年真的挺开心的。

 可惜好景不长,继云七年之后读完研究生回到了云江。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可是七年的感情是一条长河,实实在在流经于我和晴生的生命里,我相信他。

 当时晴生是最早注册网店的人,生意越做越大,分店就有三家。经济上,我们过得衣食无忧,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继云下飞机的同一时刻,在神父祝福下,我们完成了盛大的婚礼。

 婚后的生活甜蜜而温馨,晴生有空就带我去欧洲旅游,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几乎满足了我所有的愿望。如果没有......”

 烟灭了,她又点了一支。

 “婚后的某天,我接到了继云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泣,一个劲地说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之后晴生就满身酒气的回来了,关好门后便跌坐在地板上哭泣,他从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还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大概猜到了隐约,但仍抱着一丝希望,问他是不是和继云发生了关系。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在看到晴生无助地点头后才放下一切幻想。

 我发疯似地抓着晴生的衣领,把身体内所有的力量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竟满是血迹,而晴生倒在地上抽搐,鼻子嘴巴都是血。景研,如果那天你在场的话,一定会以为我要杀了你父亲。”

 我能够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到那股怨恨,如同那些深入骨髓的爱恋。

“呵呵,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爸以前说过,我是如同火焰一样的女子,爱时炽烈,只要他的一句话便可燃尽自己的心;恨时决绝,宁愿选择同归于尽也决不允许自己遭受半点背叛。”

 听着李季织的叙述,眼前出现了一幕幕交织在一起的分镜头。从三人的年少时光到各自的青年时代,无序地,片段地讲述着父辈那代人的青春,属于那个年代的单纯的,炙热的,错过的,遗憾的,疯狂的爱恋。

 李季织优雅地品尝了一口红酒,继而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而我也有预感,就块要到尾声了。

 “那天过后,晴生便消失了,除了银行卡里的十万元现金,什么都没有带走。我当时失望至极,抱有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说服自己不要去找他,谁知他这一走便是半年。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反复找过了他的朋友多少次,每一天都过得失魂落魄,绝望感与日俱增。我甚至乞求他,关于和继云的事情都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只要他回来。谁知那些信息全都石沉大海。无论写了多少封信,走过了多少个城市,到最后在全国范围内做了寻人启事,结果都毫无用处。他就如同一个幻象,未曾存在于世,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男人真是绝情到骨子里的动物,我一直很想知道这个负心汉现在到底是死是活,要是已经死了的话,我也要找到他的坟墓,放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李季织玩味地看着我哈哈大笑“呵呵呵,你也太好骗了吧,我只是吓吓你的,那么脏的事情我怎么会去做。你真吓到了啊,呵呵呵。”

 我看到她一会儿低眉颔首地深思,一会儿肆意癫狂地大笑,真的觉得有些可怕。当然,也可以想象,这些年,这个女人是背负着多么沉重而强烈的爱恨。

 “晴生走以后一年,我与你妈没有再联系,我们彻底决裂了。从小到大,无论是成绩,人缘,别人的评价等等,她所有一切都比我强。明明拥有相同的外貌,为什么在别人的眼里我只能是李继云的妹妹。可是,最最令我讨厌的是无论我怎么欺负她,在父母面前陷害她,她只是在一边那边恬静地笑,一边摸着我的头。在她的眼里,我好像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想来这幅伪善的面目仍旧令我作呕。

 后来我搬到了市区,用晴生的钱开了家咖啡厅,一直到现在。

 继云那段时间也几乎过得暗无天日,我和晴生都走以后,她每一天都神神叨叨的,就在那个时候张明泉开始试着接近你妈,他是我们的高中学长,和晴生也相识,原也是木讷之人,我们那群朋友里面谁都不知道他暗恋你妈那么多年......”

 

 

 

10

 人海慢慢退潮,若我站立在时光之外冷眼旁观,便能瞧出穿梭不止的光影和线条。它们组成了维系世界的根茎。但我终不能游离于时间之外,成为独立的点,与世界这个圆做着毫无胜算的博弈。

 所以,我是不能因自己的主观意愿而改变这个世界的。要是可以,我希望余晴生从来没有遇到,那个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如此浓墨重彩之笔的两个女子,如此炙热又温婉地奉献着自己的爱。要是可以,我甚至希望自己从没有来到过这个世上。

 李季织年轻的脸始终包裹不住身体里的苍老,故事结束后,她便开始枯萎,最好的时光一去不回。

 人潮将我推向一个个漫无目的的遐想,途中脑袋空白,无力思考。

 手心里紧紧拽着一张纸条:杭州市,西湖区,峰林小区75室202。

 临走前一秒,李季织叫住了我“景研......这是你妈三年前留给我的地址,她听到消息说余晴生在杭州,便去了那里。这个地址我留着也没用,我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回到家,依旧是父亲低沉的声音“回来啦。”

 “恩”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想哭。

 这些年,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直用他独有的方式陪在我身边。现在想来,他的一辈子都在为别人付出,以前是母亲,现在是我。沉默与深沉是他所能给与的所有的爱。

 母亲临走那天,父亲也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口,小时候我觉得那是懦弱,现在我终于懂得,那更多的是成全。

 说来惭愧,直到今天,我似乎才更懂父亲一些。

 

 

 

11

 去往杭州的火车   

 三天前,我本想奉上与小天一起精心编制的借口,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淡淡的一句。

 “我想去趟杭州。”

 他良久注视着我的眼睛,回应道“想去就去吧,快点回来,不要耽误了功课。”

 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来塞给我。

 “爸,稿费够我去的,这些钱你留着吧。”

 他就是不松手,我拗不过他,只好带上。

 我看着李季织发来的短信:你爸是个好人,好好待他。

 我打了个‘嗯’字回复,随后便看窗外景色。

 座位的旁边,小天靠着玻璃窗睡觉。起初告诉他决定时,这家伙一定要跟来,说是取材之旅,怎么都赶不走,只能带上同行。

 如今他的小说已经成功连载四期,很受欢迎。三个月来受到众多读者的来信,满满叠在眼前,小山一样耀眼。

 晚上十一点,小天醒来揉着眼说“你要是见到她会怎样?”

 我没有回答。

 关于这次旅程,也只是一个星期前的临时决定而已,但却有着无比强烈的欲望想要完成,如同虔诚的朝圣之旅。

 见到她会怎样?我真的没有想过,但却很想很想见我的生母一面。或许只是远处角落的一眼,便足够了。

 列车会在明早七点到站,为此,我调整了姿势,头深深埋进了手臂里。

 窗外一片墨色,未知的剧本仍旧握在造物者手中,而我现下只能沉沉睡去,不带有任何重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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