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狗

粽子耷拉着耳朵,眯着眼,假装没听到客厅里的吵架声。

粽子是一只中华田园犬,母狗,在刘爱春母亲家的停车场找到的。当时,它脖颈上缠着一条烂绳,扎进肉里,导致周围一圈皮肤都溃烂了。绳子是以前捕狗队的人套上后,刘爱春一眼看出来了。

她觉得粽子拼命挣脱了逃离了,命大,之后的日子该享福了。她联系了丈夫,抓到狗后送去了宠物医院。

李医生动了手术,取出绳子,但后续还要打抗生素,要恢复,李医生说不如你们领养了吧。刘爱春犹豫的时候,丈夫女儿说养吧,不然白看病了,它这么瘦,活不过这个冬天的。

一家人一咬牙,收养了。

五年后,粽子大了一圈,毛发透亮,脖子上只看得出淡淡的圈痕。每当小区里的人问起,刘爱春都要讲一遍自己是如何拯救了它,等到别人夸她心善后,刘爱春颈上的汗毛才慢慢竖起来。

可最近,粽子遇到了大问题。

小区出不去了。

平时,一人一狗每天出门要三次,粽子只有在小区外才愿意拉屎撒尿。此刻,刘爱春趴在窗前,望着那些芝麻绿豆一样的住户和保安争吵。脸黑的矮胖保安说话语气不好,有个阿姨想拿快递,他说现在走出去,我就报警把你抓起来。

阿姨听到后,肩膀一下子高了几度,吊起嗓子骂人,聚拢的人也越来越多。旁边楼下来一个男住户,说我小孩在上网课,闭嘴行么!几分钟后,保安退了出去,变成阿姨和男人在吵。

刘爱春看得津津有味,女儿从身后经过,嚼着零食说你没别的事做么?

人出不去,狗也出不去,连楼道也下不了。

粽子又不肯在家大小便。

早上六点五十,小区群里出现一张照片,一个老头双手扶着车尾部,像是在扭腰。

有人举报了老头,说是他不戴口罩私自下楼。

群里不停有人呼喊,大家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我的小孩也已经两周没有出门了,能不能别给别人添乱。刘爱春想去遛狗,转发了一个政府公告,打字说我们目前属于防范区,只要不聚集,小区内散散步还是可以。

女儿突然拿着手机冲了过来:“你赶紧把微信名改了。”

微信名在几天前统一改成了楼道+门牌号,现在又要改回来?

“改啊!”

刘爱春被女儿宽大的身躯吓一跳,改回了昵称。

小区群里没人说话了,几百条对话一下子停滞了。她觉得不舒服,女儿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盯着她。

“你在瞎发什么呀?!”

她的留言孤零零地显示在最后一排,像个挂在树枝上的破风筝。

第二天,小区多出一例阳性。群里一半的人推测是哪一栋,几零几,有人说她是和有妇之夫偷情导致的。

刘爱春看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闷得慌。女儿还是比自己聪明,一直都是这样,她看不起自己是应该的,好在门牌号没被人知道。同时,她又松了口气,好像自己犯的错可以翻篇了。

大概怕事情失控,居委王书记说这是位医生,是因为复工才染上的。大家的声音终于消停了,零星出现几个年轻人反击的留言。

次日,小区楼下贴了一张海报,是那个女孩的照片和门牌号。上面写了一段话:被拉走的女的不是中心医院的医生,居委会在撒谎。

刘爱春心跳又快了,跟着微信群消息滚动的速度一样,越来越快。她把手机丢到一旁,没一会儿,楼下又是吵架声。

刘爱春看着粽子,它的肚子已经涨得很大了。

她做好了小狗在家里撒尿拉屎的准备了,但粽子一直憋着。

这样下去不行的。她做了一个打算。

晚上10点,整个小区都黑了,刘爱春牵着粽子下楼。

外面很黑,光源是每一户窗口透出来的灯光,但外面很清凉,脖子上粘着的汗都干了。走两步,粽子的尾巴也翘了起来。

楼道前就是花园改造后的停车场,刘爱春弯着腰,俯身沿着一排排的车尾往前走,保安在十米远的地方煮泡面吃。这个点,闲聊的人也没了,刘爱春看着保安进门后,一下子跨过草坪,走到了主路。

到了主路,保安就看不到了。

这是一个面积很小,人数很少的老小区,每隔5米是一个路灯,照到地上,范围也就碗那么大,除此以外的地方都是黑的。

一人一狗往小区深处走,粽子起初兴致勃勃,慢慢的没了兴趣。刘爱春牵着它走到了最里面的楼,再拐进了楼旁的草坪,那里没人。

粽子站着不动,刘爱春望着四周的窗口,害怕被偷拍。又看着粽子圆鼓鼓的肚子,心里焦急。

昨天,她就已经给粽子灌了麻油,希望能拉出来。房间有味道什么的都不说了,但粽子就是没反应。李医生的电话已经打了,他说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是食物堆积在胃部,硬化了。先不要喂狗粮了,喂一些流质食物,还要多喝水,让腹部的积食软下来。

“每只小狗性格都不一样,粽子不是宠物狗,性格比较敏感。一直关在家里,它可能会出现应激反应。”

“李医生,那这样下去要紧么?”

“当然要紧,排便不畅,一直堆积,会胀死的。”

刘爱春心一沉。

李医生沉默了会,说要不用开塞露试试。

刘爱春去问了小区里的熟人,都没有,她拜托了正在做志愿者的亲戚去买,现在还没送到。

粽子没精神地徘徊在草坪里,转了几次,蹲下来,试图排便。却只是出来一点流质。大部分的还在肚子里。

回到家,丈夫给粽子擦脚和屁股,湿巾上有淡淡的血迹。

“怎么流血了啊?”

“你问问它啊。现在就是想大便都出不来了,都听你的,不去找书记给我们开个单子,现在肚子里的东西都硬了。”

女儿从厕所出来,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丈夫蹲着抚摸小狗,忍受妻子的暴怒。他也习惯了,一只耳朵出了一半。

“就为了这点事?”

“这点事?粽子再憋下去要死的!”

刘爱春从未指望丈夫能帮上忙,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便他没没吹,有这份人脉,也不会为了粽子去麻烦人家。

第二晚,刘爱春又趁着天黑去遛狗了。

她碰到了23号楼的狗友李放闻。李放闻的手上也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前段又分出三根细绳,牵着三条小博美。

两人还没打招呼,粽子就冲着三只小狗吼叫。三只小博美俯下身子,其中的一只开始有点怕,叫了一声后,其他三只也开始叫了。

静谧的小区突然吵闹起来。刘爱春不知道有没有人打开了窗户在看,她想把粽子拖走,但粽子格外来劲了,还在冲小狗叫,发泄着多余的精力。

她踹了粽子一脚,粽子尾巴夹紧了,她硬拖着粽子回家。

回来后,粽子水和食物都不吃了,刘爱春一走过来,它就开始发抖。就像知道要洗澡时的样子。

“怎么了?”女儿好像发现了什么。

“刚才一着急,踢了一脚。”

女儿整张脸暴怒起来:“你怎么又打粽子!”

丈夫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蹲下来,抚摸粽子的下巴。他拿了一块肉脯给粽子吃,但它不吃。

“你还打它?”丈夫皱着眉。

“就踢了一脚。”她理亏道。

“我真的服了你了,它本来已经拉不出了,被你吓得更加不好了。”女儿抱着粽子,拿额头贴着狗的额头,“狗懂什么啊。你不能因为自己害怕,去伤害狗吧。”

女儿总能一句话戳到刘爱春的心里,她是没胆子,害怕被人偷拍。她觉得自己在读了很多书的女儿面前,什么想法都藏不住。丈夫和女儿叹了口气,走回各自的房间。只有自己孤零零站在原地。

粽子从小床跳到了沙发上,它想干呕,但呕不出。

刘爱春走到它旁边,粽子黑乎乎的眼睛和塌鼻子都皱在了一起,看得出很痛苦。刘爱春一边摸它,一边用手抠着粽子的屁股,弄了半小时,多少出来了一些。

整个客厅味道很重,刘爱春一边流着汗,一边洗沙发布。

她没敢松口气,粽子的肚子比之前更硬了,这不是好征兆。

李医生说还是要多喝水。

粽子不肯喝,她拿出针管,想挤到狗狗的嘴里。看到粽子又抖了起来,刘爱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打又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小区还封着。

这日子要怎么过?

 

02

第二天清早,刘爱春做了女儿最爱吃的牛肉煎饺,她吃得很快,没和自己说话。刘爱春手脚麻利地拖地板。

中午,女儿总算开口了。

“志愿者能出去的。”

刘爱春停了手上的拖把,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女儿的意思。她觉得阵仗太大了,嘴上说着那要怎么当啊?

女儿:“那你自己看呀,或者问章章。”

章章是女儿的表姐,在街道工作,刚好这段时间在做志愿者。刘爱春想了想,还是拨去了电话。电话一接通,对面就传来嘈杂的叫嚷声,章章的声音从里面浮上来。

“大姨,我晚上十一点就给你送来,这几天太忙实在没抽出空来,不好意思啊。”

“章章,你喉咙都哑了。开塞露没事,你自己要休息好啊。”

“嗯,最近事情太多了,每天都要到十二点才下班。”

“这么晚啊。”

“嗯,有时候还吃不上饭。”

刘爱春喉咙里好像有口痰,吐不出来。

“怎么了大姨,你们东西是不够吃了是嘛?”

“不是不是,章章,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下,你们缺不缺志愿者?”

“缺啊......”章章脱口而出道,“大姨你想来?很累的,没什么津贴。”

“有没有那种就做几天的?”

章章想了想:“也有的。不过各个街道情况不一样,我们街道比较缺人。”

章章是个很认真的人,大概会错了刘爱春的意思,电话挂断立马就给她所在街道负责人打了电话,一个小时后,摆在刘爱春面前的问题就是她要不要去?她想找丈夫商量下,结果丈夫一脸兴奋地说去啊,可以带点排骨回来了!

隔天清晨四点四十,刘爱春已经后悔了。她拿着‘下发’的通行证,到了指定地点。大部分年轻人已经整装待发,她被分配到了一件蓝色服,还有汗味,但很快就被消毒水的味道掩盖了。

刘爱春跟着车回到自己的小区,忙乎了一天,给居民搬上搬下的,还被几个人骂了一顿。终于到了中午,志愿者发盒饭,她跟着蹲在树下吃了起来。组长是一个斯文的小伙子,也姓刘,把酸奶给到了刘爱春。

“刘姐,太重的东西,你让小林和你一起搬。”

刘爱春看他人蛮好,上杆子问道:“小组长,我问个事啊。”

“您说。”

“我如果早上过来的话,能不能把狗也带过来遛一下,因为是说我们家小狗......”

“当然可以了,狗狗叫什么名字?”

“叫粽子。”

“哈哈哈,可爱。”

刘爱春心头一颗石头落地了。

隔天清晨,车子照例到了小区门口,刘爱春牵着粽子上来了。当时车上还没有多少人,刘爱春坐在原来的位置,粽子顺溜地跳到她旁边,蹲在靠窗口的位置上看风景,兴奋得摇尾巴。其他人都在打瞌睡。

车子行径第三站小区时,上来一个男生,明明很年轻,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虚胖,眼睛无神,衣服倒是干干净净。他直奔刘爱春旁边。他看到精神烁烁的粽子时,眉毛翘得很高。

“谁让你把狗带上来的?”

刘爱春不知如何回答,她扫了一圈,小刘组长不在。

其他人都慢慢地睁眼醒了。

“这是我的位置啊。”他说道。

“昨天没人......”

“昨天我休息一天,之前熬夜多少天了。我都坐这里的啊。”

粽子大概也意识到来者不善,冲着对方龇牙咧嘴,刘爱春按住它的身体,它反倒叫得更响了。

“我和小刘组长说了。”

“这不是和谁说不说的问题,规定就是不能把狗带上来啊。”

“......”

“你是来当志愿者的,又不来旅游的。”

一些人堵上耳朵,翻了个身。刘爱春也蜷缩起来,不听胖子的话,对方越说越起劲,句句都在理,但句句都像针一样扎下来。小刘组长来了才解决了争吵,有个姑娘对刘爱春说,刘阿姨你别在意,他就那样,看谁都不满意。

车到了社区中心,刘爱春想带粽子去排便,其余人一下车就忙碌起来,穿防护服、整理物资,她觉得不好意思。刘爱春和自己说,要做事就要认真做,大不了等事情做完,晚上自己不跟车,一边遛狗一边走回来好了。

当然,她也不想被年轻人指着鼻子‘讲道理’了。

刘爱春把粽子留在了社区中心,大巴回到小区,她要正式跑楼道分物资了。这次小刘组长不在,是胖子暂时带队。本来她被分配到了24号楼和25号楼,但似乎变成了22号楼。

刘爱春和自己说,别去多想。

22号楼在小区的最里面,刘爱春基本没来过,她扛着米面油一路从一层往上递,但是到301的时候,敲了不少门,却开不了。她先把其他住户的物资都送完了,剩下301住户。刘爱春又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她下楼,却碰到了胖子。

“刘阿姨都发完了?”

“嗯。”

“物资?”

“嗯,发完了。”

“那301呢?”

“301没人。”

“怎么会没人呢?前几天我们还有志愿者,还上楼给她做了核酸检测。你没发?”

“我不知道。我敲门了。我以为没人。”

“刘阿姨你能不能稍微上点心,我们要负责到每一家每一户的啊。”

刘爱春怕被人说不认真,顶着一口气又上去敲了敲门,心里都在想着粽子,焦急。她喊着来送东西,但没人开门,她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了一点声音。

 

03

“我们来送吃的。”

刘爱春敲门了很久,反正下楼也要被胖子说,还不如呆在这里。中午,她甚至都没有去领饭盒。敲了半个小时后,门开了。刘爱春第一眼没瞧见人,后来往低了看,看到一张圆脸。

那是一张不太和谐的脸,眼皮浮肿,但画着不匀均的眼线。脸色很白,鼻梁很挺,整张脸很小,但五官浮肿,显得笔挺的鼻梁也没有那么出众了。这张脸有点老气,但实际年龄可能没看上去的那么大。另外,这张脸看了几秒就容易给人心烦意乱的感觉。

真是不容易啊,刘爱春心想。

“业女士......对吧,给你送东西来了。”

“谢谢啊,放里面吧。”

刘爱春这才发现对方是瘫痪了,坐在轮椅上。虽然这个业女士说送进来吧,但身体却抵在门口。要把物资放到房间里,就要跨过她。但跨过一个残疾人多少就有点不合适。刘爱春把物资清点清楚,安安稳稳地放在业小姐的大腿上。

业小姐眼皮动了动:“谢谢啊,费心了。”

刘爱春说有困难一定要和组织说。完成一件任务,她挺高兴的,虽然今天粽子还是没有拉出来。但像是有好报一样,回家,她的开塞露送到了。她用在了粽子身上,但只出来一丁点稀稀拉拉的,粽子屁股也硬邦邦的。

房间里除了异味,还有短视频嘈杂的重复声。

刘爱春把窗户打开,味道久久才散掉,她感到了极大的挫败感。

第二天上午,小刘组长说她被举报了,让她别让在心上。刘爱春问了很多遍什么事,小刘组长都不肯说。后来是胖子告诉她就是301的业女士打电话给了居委会。

“疯女人,她说啥了?”

“她说你骂她。”

“脑子有病。”

“是有点儿。”

“我昨天和她还是和和气气的。”

胖子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刘爱春的肩膀,旁人看起来两人的关系极好,就像是打成一片的前辈后辈。胖子对刘爱春说,这个301的女人最难搞,已经投诉志愿者三次了,连街道都不想管她了。每次都无中生有,造谣生事。

刘爱春气得脸都红了,刘爱春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她想质问对方,但上午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她象征性地被说了几句,当做‘处分’。中午,刘爱春的精神头还是很足,气性还是很大,她冲到了301室门前。

照例敲了很久,门才开。

还是那张脸,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刘爱春憋了一肚子的话,但透过大门,视线停在厨房里。她看到了业女士家的燃气灶,比自家的低了几十厘米,下一秒,她本能地跨过业女士的轮椅,走进去。

业女士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她伸手去阻拦,但刘爱春已经进房间了。厨房的水烧开了,她边跑边脱鞋,立马去关掉。垃圾桶里,她看到了昨天送的菜都丢在里面。刘爱春心疼那些菜,不想和脑子有病的人吵,把里面大部分还能用的拿出来,用水冲洗干净。

“你干嘛啊。你不要给我啊。”

“你出去!”

“我帮你洗干净放好就走。”

“出去,我打电话了!”

“居委会王主任?她们都不相信你了。”

业女士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她疯狂辱骂刘爱春。刘爱春也不走,水龙头不停,手不停,帮她把菜都弄干净。她心里也气,但她只想求一个理,她想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平白无故投诉。

弄干净了,一定要问清楚!

电话挂了,业女士还在骂人,但她体力是真不行,三十岁的身体,骂两句就大喘气,刘爱春有一丝得意,更不想离开她家了,好像她每站着一秒,自己就赢了一分。

等她回头,业女士倒在地上抽搐。

刘爱春这次真吓到了,她想去叫人,但业女士指了指一个抽屉,刘爱春从里面拿出了药,灌了水给她服下。

等到业女士慢慢恢复了精神,她听到了厨房里传来烧菜的声音。

“你家油没了,我给你换上了。冰箱里的臭鸡蛋给你处理了。”

“贼。”

“刚才居委的人都来了,王书记让我帮你收拾收拾,她还亲手帮你丢了垃圾。”

“你丢了我的鸡蛋,你还我!”

“没丢啊。”

刘爱春笑嘻嘻抱来了一盆月季,焉了吧唧的。刘爱春说自己把臭鸡蛋埋在了土里。业女士叫道,蛋液会把根茎弄死。刘爱春松开了泥土,臭鸡蛋露出一点点头,上面有一个用筷子扎的小洞。

“碰不到。我整个埋在边边上。”

“弄死了我的花,你赔?”

“弄不死,我不弄,你这花不出一个月就死了。”

业女士那张嘴终于闭上了,她闻到了厨房里的味道。刘爱春跑回去,把锅掀开。一股香浓的味道扑面而来。刘爱春把三菜一汤做完后,把业女士推到了桌子前。

“吃点吧。瘦得都是骨头了。”

“......”

业女士吃了一口,然后把所有的菜都推到了地上。

刘爱春摔门走了。

家里人的态度很明确,丈夫让她赶紧回来,说外面不安全,菜多多少少都买得到。她有点欣慰,说起同小区的业女士,刘爱春说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丈夫抓着满是腿毛的小腿说,最里面那栋楼的对吧,神经病,以前放火把自己屋子烧了。

刘爱春的筷子悬在碗的边缘。

今天烧了一桌猪肋排,丈夫和女儿吃的都很香,她本来不想做志愿者了,但第二天还是去了。

她绕开了301,死活不肯再上去了,谁天生是老妈子,吃饱了没事干。她心里想的还是在活动中心的粽子,一次两次还行,一直这样带出来,别人会说闲话么?胖子来劝也没用,他只能叫了一个更年轻,好欺负的小姑娘去上门做核酸。

隔天清晨,刘爱春穿着志愿者的衣服去遛狗,小区保安放她出去了,但只能在周围的几条街走,粽子经常去的小花园去不了,封了。刘爱春只能找个草坪,让粽子方便。粽子很乖,自己走过去,后两条腿蹲下,因为发力而颤抖,它最近只吃流质食物后,身体变差了很多,所以后两条腿支撑不住身体,倒了下来。

刘爱春心疼极了,她愿意带它去宠物医院,但现在这个时候,哪还有开着的。然而当她抱着粽子走了三十分钟后,她来到了路的尽头。

因为早,在大雾中,站着一个穿着不知道是交警还是警察制服的人,他吹着哨子,挥手,示意刘爱春回去。粽子很害怕,用爪子扒拉刘爱春的手臂。刘爱春回去了。

这两天,刘爱春一次都没有经过301的房门,结果小志愿者哭哭啼啼地来找她,说301房间里都是臭味。刘爱春等着她的后半句,结果小姑娘又什么都不说。刘爱春迟钝了一秒才意识到,小姑娘什么意思。她笑着摇头。小姑娘说,志愿者都让我们找你,因为只有你才能和那个神经病说上话。

刘爱春挺了挺腰板,有点迟疑,但还是去了301。门口传来一股味道,她心里也有点憷了。敲门声比前几次都急促了不少。

“小业啊,你在不在?送物资了。”

没有反应,刘爱春敲了二十分钟,依旧没反应。她是不相信人死了之类的鬼话。但要干活了也没时间耗在这里了。刘爱春这次和小姑娘志愿者搭档,给没有智能手机的老人,抄写身份证。

小姑娘说自己就是街道工作的,这个女的档案和情况她知道,36岁,17岁开始残疾的,每周都有人给她送饭,挺可怜的其实。

做完事,她经过楼道,发现301的房间窗口,业女士的脸在窗户上,正趴着朝下面张望,带着快乐的神情。

好家伙,刘爱春接过小姑娘志愿者手上的第四批物资,去敲响301的门。

“别欺负人小姑娘了,开门小业,做个核酸就走。”

“你不配合,到时候就是警察来了。”

门开了,业女士尖锐、滑稽的脸出来了,笑着说警察要来?刘爱春被她整不会了,特别是被她客客气气拉进了房间。

房间里一股臭鸡蛋的味道,月季花已经枯死了,蛋液和泥土洒在地面上。地上还有轮椅车的胎印。

“你要干嘛啊。”

“现在人是不是都出不了小区啊。”她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

“对啊,疫情严重,都封城了。小区都出不去。”

“我本来还以为是假的。你们演出来的。”

“演出来干嘛啊,为了你一个人?”

“我和你说,这个王书记就是怕我打电话,我爸死了,没人送饭,她也不想管我。”

“......”

刘爱春糊涂了,业女士说,他们是不想让她出去,但又不敢明目张胆的,于是就装成全部的人都被关在房间里。刘爱春说你也不看电视?她说不看,电视看多了对眼睛不好。

业女士推着轮椅到了客房,通过电脑桌,一点一点爬到了窗口,看着排着长龙做核酸的队伍。她眉毛不时在动,五官活络。刘爱春在客厅照片里看到了一张全家福,业女士还是一个学生模样,羸弱的身体裹在一件校服里面,照片里清秀腼腆,旁边站着她的父母。

很难想象她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刘爱春给业女士做核酸,她摇头晃脑的,看起来很开心。刘爱春问她为什么开心,她笑着不说话。之后2天,刘爱春敲门,业女士都会很热心地给她开门。在志愿者里,刘阿姨搞定了难搞的人物。

刘爱春会帮着她收拾一下房间,她就追着问其他人的状况,在知道大家都过得不好后,业女士手舞足蹈起来。

“小业,你这样子不好。”

“我为什么要好?我又不当好人。”

“那你想想你爸妈啊,他们也被关着,难受。”

这句话说出来后,刘爱春就后悔了。业女士把轮椅车转向她,咧着嘴说她妈早死,她爸以前每周来送饭,上两周刚过世了,自己以后都没饭吃了。她的眼珠紧紧盯着刘爱春,刘爱春沉默着,她如果问,那以后谁给你送饭送菜?那么答案只会令场面尴尬。

业女士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享受占据主动的局面。刘爱春心里越不是滋味。但业女士接下来的话,出乎她的意料。

业女士牵着刘爱春的手:“刘主任,你帮帮我吧。”

“我不是主任......”

“帮帮我咯。”

“帮你什么?”

“帮我自杀吧。”

刘爱春一把甩开她的手,晦气,业女士说那天房间里很臭,自己就想着自杀了,她已经四天没有吃东西了,但是饿到一定程度,肚子就很疼,很难受。她让刘爱春搞一点安眠药来给自己。

“小业,你脑子我看是真的不正常。说这种话,别人不能出去么,你就开心。大家都过得不好,你就特别开心是吧。”

“你们不出门一个月就难受了?”

“......”

房间里的空气变冷了,刘爱春头疼了,她总觉得自己说不过年轻人。业女士不想让话题断了。

“大家都过得不好,我看你过得挺好的啊,每个人都围着你。楼道里的人都谢谢你。”

“又不是我自己想当的。”

“啊?”

刘爱春把当志愿者最初的缘由说了出来,以及粽子身体不好的事,业女士听完后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出来,笑得眼睛都红了。

“那你帮我,我帮你。”

“啊?”

业女士说粽子不是一个人待在活动中心嘛,又不安全,之后把狗放在这里,她来照看,她学过兽医,会帮着狗狗把腹便排出来。刘爱春当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业女士打了电话,结果她同学还真是兽医。

“你不是说你么?”

“我同学,那我不就是半个兽医么。”

“张口就来对吧。”

刘爱春还是把狗放在了业女士家里,自从在外面待了几天,粽子心情好了很多,而活动中心那个保安总是一脸馋意地盯着粽子,业女士至少疯,但手脚对粽子起不了威胁。

粽子似乎也很喜欢业女士,她把手放在粽子下巴上的时候,粽子摇着尾巴。业女士看到这里开心的像个第一次摸到钢琴琴盖的手指。

刘爱春蹲下,也抚摸着粽子。至少在这间房间,没有人会用大道理来和她辩对错,没有人嫌她做事吃力不讨好。

甚至白天不出现在家里,刘爱春和丈夫和女儿的关系都更好了一些。

这段时间,刘爱春会把外面发生的事告诉业女士,每当她问起安眠药要到多少了,刘爱春总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说实话,业女士把粽子照顾得很好,每次刘爱春来,业女士都在用手,揉着粽子的肚子,好像她特别专注在这件事上。

除了给她做核酸,她不忙的时候,会顺便帮着她烧一顿热饭。

而胖子把刘爱春‘降服’301神经病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小刘组长也说上面的人很满意,可能要给予她优秀志愿者的荣誉。除了发奖金、证书,还有电视台会来采访,晚上在X城卫视放出来。

这段时间,业女士精神焕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和自己说起人生的遗憾,她说可惜最后一周不能找一个年轻男人耍耍,付钱也可以。或者说自己想去青海湖,年轻的时候她在历史课本上看到了插图,很漂亮。

刘爱春说一句,等疫情结束了,你就去呗。结果业女士一下子摔掉了手上的玻璃杯,一股血从她的手掌里蹦出来。

“你当我是开玩笑?”

刘爱春说自己做不了这事,她做不了违法乱纪的事,业女士说,你当志愿者就是为了让你的狗拉屎,你这本身就是违法乱纪。粽子看两人吵架,屁股加紧尾巴。

刘爱春说随便你,为什么你一定要现在死呢?

她说现在有疫情,所以政府管饭,我爸死了,等疫情过后,谁管饭呢?刘爱春说你这样只会给别人添麻烦,业女士笑着说,我就是要给姓王的添麻烦,最好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她不是书记么,看她怎么解决啊。

后来,刘爱春还是给了业女士一粒药,其实是她丈夫平时吃的保肝药,吃了没大事。直到有一天,业女士突然之间全身抽搐,她才知道是她一次性吃了太多药。

“安眠药怎么这么疼呢。”

刘爱春和大家说了,志愿者打了急救电话,但是医护车一直没来。刘爱春害怕她癫痫又要发作,想去拿药,但是她发现抽屉里的药瓶空空的,她还就没配了。她才知道业女士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她一身冷汗,知道这样等下去不行的。刘爱春自告奋勇,对小刘组长说开他的车,先带业女士去医院,小刘组长一头冷汗,说这不合规矩。刘爱春说人都要死了,你要和什么规矩。

小刘组长也想跟去,但说是马上要来一个领导要对接,他不能走。刘爱春说没事,就说出了事,她负责。说完刘爱春就后悔了,这辈子她好像还没有说过分量这么重的话。

路上,业女士疼得转来转去,问是不是你这些安眠药过期了。刘爱春这才明白坏了,丈夫那些保健品确实都是几年前的东西了,她没在意。

“我终于要死了。”业女士一边痛苦,一边笑出来。

“医院马上就要到了。”

“对不起啊,我本来想把粽子的事给你弄好了再吃药的。但听说王书记要来,我怕她又要把我的药收走,就吃了。”

“小业,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刘爱春又气又心疼。

“刘阿姨,我不想再吃苦了,粽子吃苦个一个星期你就受不了了,我吃苦十几年了。”

业女士努力地想爬起来,看窗外,却没有力气。前面一辆车火急火燎地开了过来,再前面似乎是出事故了。刘爱春一个急停,车子差点打翻,但把业女士撞到了车门边上。她的额头刚好过了车窗。

“这座城市这么空的么?真,真好看。”

一整个爱民大道上,只有零星几辆车,其他则是空旷的树木,在夜风的吹拂下,飘荡着。昨天刚下过雨,泥土的味道铺在空气里。业女士开了车窗,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笑的很甜。后视镜里看,竟也蛮好看的。

随着一阵爆炸声,前面竟然出现了烟花。

刘爱春慢慢地开过事发路段,竟然是一辆警车,他们查封了一个倒卖物资的小货车,里面竟然有不少可燃物品,不知怎么的,就燃了起来。

这些化学物质,一直不停地往天上蹿,像在逃亡。逃向黑暗。

刘爱春很紧张,那些警察一旦问起来,她一没有出门证,二没有医院的特殊车辆资质证明,是不应该在路面上的,她开得很慢,像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姑娘。业女士趴在窗口,看着眼花,车尾慢慢地过了警车。后面的人没有追上来。

她想让业女士闭嘴,嘴里不要咿咿吖吖的,但她没开口。她也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爱民大道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她好像自己成了城市泥土里的一根草。

车子一路往前开时,她时不时看向四周。临近的小区里也有人抬头看了。

原来,烟花这么好看的。

 

隔天,刘爱春去接洗胃完的业女士回家,结果粽子已经拉了一大堆屎在业女士家里。业女士笑得像个小孩子,笑得和哭一样难看。

“看吧,我说我是兽医来的,我在地上抹了臭鸡蛋液真的有效!”

粽子红着脸,感觉像是做错了事一样。

刘爱春悄悄地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有一瓶新的癫痫药瓶。都是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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