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视者

1

很多次大学的黄昏,我都会和范晓莹坐在操场的观众席。我们吹着风,看下面的男生奔跑、铲球。跑道上,刚吃完饭的叔叔阿姨兜着圈子,他们都是校外进来的,那时候,市师范大学还能随意出入。

范晓莹对我说她遇到了喜欢的人,一个叫黄岐的男生,广告班的。

她说黄岐和我长得很像。我楞了下,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范晓莹喜欢的是我。她时不时会约我在夜间的操场散步,我们喋喋不休,又或者一言不语,塑胶跑道上留下了很多我们的秘密。我会期望和范晓莹发生些什么,但又害怕她会表白,打破这层隐而不秘的暧昧。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有没有女朋友?”

“懂了,你这是让我帮你查是吧。”

“那倒没有李烈,哈哈哈,不过你能查到的话,那我请你吃大餐!”

“那就一言为定。”

我长呼一口气,失望之余,反倒轻松了许多。毕竟我对她有好感,但没到要交往的程度。

范晓莹大概利用了辅导员助手的身份,拿到了黄岐的QQ号。我注册了一个小号,选了一个双马尾女孩的照片作为头像。加了过去,备注中写到:李老师让你交的资料,快点给我啦!下周学生会要用。

十分钟后,他还是‘上钩’了。我大吃一惊地表示,哎呀,加错人了。对不起呀!黄岐回哈哈哈,我们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年轻的男大学生果然很吃这种命定的相遇。

随着聊天的深入,我和黄岐熟络起来。我会半真半假地袒露一些过往,甚至很多连范晓莹都不知道的事,也会对他说。每次聊到女朋友的话题,黄岐则是含糊过去,我猜他大概率有女友。

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对黄岐说自己离他很近,也是大学城的,有机会可以一起出来玩。说完我多少有点后悔,网上遇到了同城的,还是一公里之内的,这是多小的概率,但黄岐没觉得不对,同意了线下见面。

  • 他真的来了。他一米八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衬衣下有着较好的线条,和我不是很像,比我英气很多。我当然没现身,只是远远地观望,看着他的眼神从期待,变得烦躁,地上的草皮被他踢了一脚又一脚。口袋里不时传来QQ端的消息提醒,我也感到烦躁。等了半个小时,黄岐貌似骂了句脏话后走了,我这才放松下来。

那个瞬间,我觉得好像事情也并没有那么有趣。

我和范晓莹说,自己不想再这么做了,也没问出来结果。她惊讶地看着我说,李烈,你还在和黄岐联系呢,她上周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我现在喜欢摄影班的马凡,你见过的吧。”

“知道,打篮球不错的那个。摄影班也就他过人不过。”

“帅的吧。”

我突然间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第二周的马哲公共课,我看到黄岐牵着一个容貌出众的女生走进教室。她穿着热裤,修长白皙的腿带出好看的步伐。是那种,你会在背后议论,而不敢去追的女孩。

我想结束游戏,然而黄岐还是每晚来找我聊天。他一直想见面,我再次问他女友的事,想点点他。本以为黄岐会否认,但他承认了,然后他说自己女朋友脑子有问题,不敢和她分手是,害怕一旦提出,对方会崩溃。他说自己已经喜欢上了我,想线下见面。

我吓得退出了QQ。

那之后,黄岐给我发的消息,不是怒意就会威胁。我从广告班的朋友那了解到,黄岐和他女友是共认恩爱的一对,家长都见过了,奔着结婚去的。

我本想注销小号的,但没想到被盗号了,索性也不去管它。

我继续在大学晃荡度日,与范晓莹不咸不淡地在操场上打发时间。这件事就像一只死在路边的松鼠,最终被细小、琐碎的微生物给吞噬。但我一直记得那节公开课上,黄岐握着他女友的手,宣示主权一般地走进来,而私底下,他又把那个女人说得一无是处。

人在表面之下,有着谁都望不见底的深渊。

 

2

毕业后,我进入一家互联网新零售公司。因为老板眼光毒辣,在短视频赛道上铺路较早,公司这几年推出的几款产品,卖得都不错。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对年轻身体的压榨上。

我几乎每天都在十点半后,打卡下班。不过时间不算难熬,毕竟都是年轻男女,聊得到一块,而且这段时间,我对一个女同事产生了好感。

叶梨是运营组唯一一个敢在七点半准点下班的人。她的效率很高,手脚快,桌面上只要有一杯美食,一块贝果,她可以盯着数据和报表一整天。我乐于见到活力满满的职场新人,却又知道,总有一天她们会被抽干,但半年过去,叶梨依旧我行我素,像一口新鲜的井,活力不断,这让我深深地着迷。但这不是全部的她,只有我知道,她会在办公室没什么人时,点一份麦当劳儿童套餐,从里面拿出小玩具;会在午休时看魔卡少女樱;会穿AJ的鞋子,收集球星卡。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她更鲜活。

但最近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忙着618年促,几个人离职后,她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每天都很晚下班。

今天的会议开了很长时间,晚上11点,很多同事都走了,白炽灯‘嗡嗡嗡’叫唤着,炙烤着我的太阳穴,整个办公室只剩下我和叶梨。我有点吃不消,想和叶梨说打个照顾便走,她居然一起收拾起东西来。

我们一起从电梯出来,走出大楼,我什么都没说,疲惫让我的声音略感沙哑。不过我注意到,叶梨的肩膀在微微发颤。在办公室里,即便是领导来,她都是松弛的,但此刻的叶梨弓着背,像个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猫。

我感觉不太对。

公司外的反光玻璃上,我看到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一直跟着我们。叶梨走得很慢,我大概知道她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我建议她打车。但是她摇了摇头,好像在告诉我,没用。

叶梨住的小区很高档,两个保安交替打量着我,这道工序同时把我和鸭舌帽男挡在外面,他在我身后一千米左右。叶梨走后,我回身,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次日,叶梨依旧是精神饱满地来上班,我知道这是一种假象。

茶水间,她透露自己在抖音会时不时发一些视频,有次删了一个不礼貌的留言后,对方在她每个视频下面都留言,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她。叶梨私信对他说不要再骂了,对方提出加好友,并表示很喜欢叶梨。见对方态度客气了些,想着息事宁便加上了,谁知对方每天都会在微信上向叶梨求爱,当得知两人同城后,对方甚至要求线下见面。

我光是听就觉得堵得慌。

“叶梨,你这种情况要报警啊。”

“我有次到了警局门口,想了好久,最后还是不敢进去。我怕他们说,没什么事,对方也没做什么,等有实质性威胁再来。”

“......嗯。”

“所以,就很恶心。”

我不懂法,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安慰她的话。我说那这样好了,这几天我陪你走回去。她盯了我挺久,点头说好。

“谢谢你,李烈。”

“客气啥,又不麻烦。”

这几天,我每天陪叶梨一起下班,却总是感觉身后有一道若有似无的影子,一回头,却又什么人都没有。通过通讯录,我找到了叶梨的抖音号,她的粉丝不多,美食,手指舞,基本就是普通白领的日常分享,我把每个视频都看了一遍,发现确实有人在不停骂她。

那个账号名字是ztcw55,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征,最直男的名字,也许ztc是他名字的首字母。我点进账号,一共二十几个视频,没有人,都是一些无毛猫的内容。

我把ztcw55输入微博,出来十几个账号,但ip所在地都不在本市,或者一看就知道不是这个人。我又把ztcw55粘贴到快手上,显示没这个人。就在我毫无头绪时,小区外的流浪猫发出了叫春的声音,这提醒了我,他应该很喜欢无毛猫吧。

我下意识百度了一下。

无毛猫亦称斯芬克斯猫,是加拿大安大略省多伦多市养猫爱好者在1966年从一窝几乎是无毛的猫仔中,经过近交选育培育成的。

会不会贴吧有呢?

我在无毛猫的吧内输入了那窜英文,显示一片空白。我几乎已经没了兴致,打算睡了,最后我想再试试,于是打开了斯芬克斯猫吧,帖子变多了许多,主页很多人发照片晒猫,交流养猫心得。我输入搜索框,跳出来一个ztcw55679的账号,点进去,他发的帖子是在展示自己的猫。我手心慢慢有了汗,我预感这个人很可能就是ztcw55。

在一个他发的帖子里,有网友质疑了猫的体态后,他辱骂的语言和叶梨抖音号下的留言如出一辙,比如‘你妈为什么没有流产,把你还养那么大。’这个ztcw55679追着网友骂了两天,在对方每条贴吧的留言下大言不惭。

我来了精神,从床上端坐起来,而更多的信息向我涌来。

我开了一个txt文档,记录信息。

ztcw55679发布在贴吧里的照片,都是在不同时间点,相同的背景,应该是他家附近。窗户外,矗立着灰黑色的电视信号塔。或许年轻一些的小孩印象,15年前,它还是我们区最高的建筑。电视信号他地处体育场对面,距离我和叶梨上班的地方不到十公里。

我继续翻看照片,他最早在贴吧发的,是一张王者荣耀的截图,里面有他的账号。

我把那个名字输入微博,一连串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信息,扑面而来。

他主页除了一些碎碎念,抽奖转发,还有就是些莫名的街景照片。我把照片发布的时间记录在txt上,又问了叶梨被跟踪的时间点。

完全对上了。

3个月前,这家伙便开始调查叶梨去过的地方,多数是公司附近一公里范围内。每到一处,他都会拍下照片。

踩点?

一股恶心感由内而外生发出来。

我继续在他的微博上翻找,他第一次骂叶梨的那天,转发了一张关于坦克的卡通图案。

下面有人留言:

王哥,相亲不顺?坦克?(暗指长得胖的女生。)

没,今天会所来的他妈是个坦克。相亲那个还行,就是脑子不好,欠揍。

哈哈哈。我觉得是欠你的管教。

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一个卖饮料的,瞧不起谁。

哈哈哈。拿下之后再甩了。

 

txt上,我打上‘姓名’两个字,然后在后面写了:王。

‘卖饮料的’这几个字启发了我,我们这家新零售公司,主打的就是零糖运动饮料。他并不是在茫茫人海加的叶梨账号,他是现实生活中认识的叶梨。

但有个点,我没想通,如果真的有叶梨的联系方式,又为什么要在抖音上问她要微信呢?

先不管了。

我又点开了给他留言的,朋友的微博,里面甚至有两人的合照。照片内容是停在山路上的一辆越野车,两个男人肩勾搭着肩膀,后面的横幅写着XXX车友会。有他们在KTV唱歌的照片,一堆男男女女相互搂抱,大理石桌上有一个奶油蛋糕,配文是庆祝我王立峰峰哥32岁生日快乐。

而他最新的微博是分享性感美女的照片,@了王立峰,王留言说这个女的有男朋友还来吊我,不过我已经想好了,这次一定要整整她。

留言的时间,刚好是2天前。

除了跟踪之外,王立峰还要干什么?

我关上电脑时,天已经亮了,油光在我的脸上形成一层膜。txt上记载的比我想象的多,王立峰的家庭、年纪、信息,甚至大学在哪里上的全都一清二楚。

我洗把脸去上班,脑袋还嗡嗡嗡地叫,一整个早上都心不在焉。今天是周五的中午,大家都出去吃饭了,剩余的同事不是戴着耳机看动漫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和叶梨简单聊了几句,她全程张大了嘴。

“对对对!前段时间我是相过一次亲!我们在星巴克见面。”

“相亲之前,你没加他微信?”

“我和中间人说过了,中午十二点,拿黑色水杯,戴帽子的。没必要加微信,如果之后没感觉,不还是要删好友。”

“懂了,你是他的相亲对象,他想在见面前加你微信,你没加,相亲时又拒绝了他。”

“所以抖音上故意吸引骂我,然后又加我微信。”

叶梨瞪大了眼睛,几次想开口,但不知是震惊还是生气,表情很难看。我没有把王立峰想搞事的事告诉叶梨,一晚没睡,我只想去趴会。

走回工位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工装服的男人扛着水走来。

“自动饮水机不就在那边么?”

看他兜兜转转了许久,我顺口提醒道。他压着帽子道谢,那个瞬间,我心像被捏了一下。男人的眉眼很熟悉,他来到饮水机旁,放下水桶后,四处张望,但眼神一直盯在运营部的方向。

叶梨的工位就在那边。

直觉提醒我,他就是王立峰。我装作睡觉,侧着头,用手肘挡住了一半的眼睛。他警觉地张望一圈,弯腰,摸到了叶梨的工位上。打开了叶梨的水壶,拿出一代粉末,想往里面倒。

“你干吗!”

我冲过去,一只手抓住了他,抢过粉袋。同事被我的声音吵醒,他揍了我一拳,想逃跑,却被众人围住,他刚抄起一个不锈钢的文件夹。叶梨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王立峰整个人软了下来。我想报警,叶梨说认识的,算了。

下班前,叶梨给我泡了一杯咖啡,分了我一块提拉米苏。

“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说你妈和我妈是认识的,你在工商局上班,而你说的那些话,我也已经截图了。”

“王立峰是事业单位的啊。”

“你怎么知道他叫王立峰啊?”

我呆滞了几秒,说刚好朋友的朋友认识,好在叶梨没有细问,不然一下子就穿帮了。王立峰打我时,我没有紧张,但叶梨盯着我问时,我的眼睛忍不住地不去看她。

“他那个事业单位,我妈说还是他们家给弄进去的。”

“托关系的是吧。”

“废物。”

话题很快过去了,不然我真怕叶梨问我,李烈,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其实,这些信息,我昨晚就已经知道了。

公司送水的李姐被通报批评,但因为没有财务丢失,事情也没有闹大,同事们都在夸赞我的表现,部门领导说该给我颁发一个见义勇为奖,我说不如发点奖金我给大家点奶茶。叶梨在钉钉上对我说,你笑得像个大傻子。

那次之后,叶梨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她会有意无意地给我带点小零食,有次吃中饭,她打了2个鸡腿,说一个吃不下,随手把其中一个放到我的碗里。同事看到后打趣道,你们怎么回事。她扬了扬下巴,说干嘛,同事之间相亲相爱不行啊。

叶梨的工作明明做完了,她会在工位上看视频,再看看我,十点半,见我还没走,才大声收拾打卡。

经过我工位时,她的脚步踩得格外的响。我抬头,能看到一张她瞪着我的臭脸。我还想说点什么,她便跑开了。

一些暧昧的火花在我们之间闪烁着。

直到某个夜晚,叶梨凝视着我的双眼,我想走,她死死地堵着我。

“你干嘛啊,叶子?”

“李烈,你是不是还有话没和我说?”

“杏仁冷萃那个提案?它的优化反馈应该要下周出,你们运营部……”

她打断了我的话,吻了上来。我愣了几秒,拥吻上去。

 

3

我们交往了,她再也不会等我到十点,而是想着法子帮我提高效率。于是,我也开始‘卷’起来,跟着她八点下班。

每次下班,叶梨都会在我的垃圾桶里丢一个纸团,提醒我搞快点。我便开始前后脚收拾东西。我们就像一对偷情者,享受着隐秘的恋爱。半年后,叶梨带着我去见了她爸妈,叔叔阿姨人很亲切,对我也很好。叶梨有一个姐姐,不过前几年意外死了,所以老两口很宠现在的独女。

我所有的朋友都熟悉了叶梨,大家眼中,我们是最登对的一对。

我以为我们会幸福下去,可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和叶梨去旅游,醒来刷完牙,她跑来瞅我,淡淡道:“才发现,李烈你刷完牙,牙刷头和尾巴都朝向杯子底部的啊。”

我直愣愣站在原地,望着杯底的一团黑色。

好像此刻有无数的黑色霉菌,爬上了每一根牙刷的细线上。我从来都不会这么放的。

“多脏啊。”叶梨打着哈欠。

“我,我没有啊......”

叶梨本想转身就走,突然瞟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不喜欢。

“不是你放的,是我放的?李烈,我就是说一嘴,又没怪你,不过你这个习惯性地反驳,不是好习惯。”

我闭嘴了,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小小的吵架。但任何情侣都会吵架。一小时后,我们又吃喝玩乐黏糊在了一起,叶梨也早忘了这一茬。晚上回到酒店,我一直睡不着,想起一些黄岐说过的话。

黄岐说过:“女友脑子有病,如果我离开她,她会自杀的。我就说了一点,我不习惯外面的浴缸,每次去宾馆,她都要拿刷子给我刷浴缸,正常人会这么做?”

“她长着一张聪明脸,其实高考数学都没及格,靠语文拉的。”

“我女朋友其实很容易出汗,夏天臭臭的。”

......

我几乎能想象黄岐打下那些字时,宿舍灯光打在他脸上,反射出油腻的光。他们在人前,也曾是完美的情侣。

如果有天,我和叶梨谈得久了,她也会一边爱我,一边对着陌生人,说那些话吗?

我失眠了。

那次之后,我们约会时,她都没什么热情,当然,叶梨升职了,成了运营部组长,工作量也加重不少。我则患得患失,开始审视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说傻瓜,你别多想,只是工作太累了。末了,她又半开玩笑道,不过我们最近见面太多了,人都是要有新鲜感的嘛。

“李烈,你去韩国换张脸,我立马回到热恋期爱你!”

我嘴上笑笑,心里挺不是滋味,迫切想知道叶梨内在的真实想法。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注册一个小号,头像用了叶梨喜欢的潮酷类型男生,加了她。我说自己叫胡广,在地铁上见过她后,用了附近的人加的。然后夸小姐姐长得真好看。叶梨说,你不会是杀猪盘吧。

我继续交流,问小姐姐有男朋友吗?

她编辑了好久,回复我关你什么事。

我心态很复杂,她用一种暧昧的态度逃避了这个问题。我打算放慢节奏,我每隔两三天来找叶梨聊天。刚开始,她两边还能兼顾,慢慢的,她与我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和胡广聊的越来越多。

我太了解叶梨了,每次用胡广的号聊天,都是她感兴趣的话题。我逐渐肆无忌惮,甚至聊一些软色情的笑话,叶梨也能有来有往,回复一堆骂人的话。

我们的日常交往中,她一直都是淡淡的,软软糯糯的,没这么说过话。

叶梨不讨厌胡广。

也对,人都是需要新鲜感的。

有天晚上,我说小姐姐,我已经被你吸引了,我们见一面吧。如果叶梨同意了,我一定会在隔天和她坦白一切,然后分手。微信显示对方一直在输入中。

叶梨发来了一段语音。

 

【和你聊天很愉快,但我已经有男友了,他知道了估计要生气。我很幸福。谢啦小弟弟。】

 

我站起来原地蹦跶了一下,内心很开心,但随后想到,毕竟这才一个月不到,如果时间长一些呢?

为了证明叶梨对我的爱,我继续以胡广的名义和她闲聊,投其所好。她最喜欢玩黎明杀机,每天下班后都要打两盘,之前我一直兴趣不大,陪她玩过几次后就没有了。为此,我重新看了黎明杀机的攻略视频,了解这游戏的核心打法后,便加她一起打游戏。

当然,我基本不开语音。

周末,叶梨想约我出来,我都会找机会推脱,我想试试看,如果我疏远她一些,她会不会就变心。

我越是疏远,胡广填补她的时间就越多。无数次,我们一起打败了追击者,赢得了胜利,我都能听出她那边开心的尖叫。我又和叶梨聊起了感情的事,我问她,你真的爱你男朋友吗?或者说他真的爱你吗?她说当然,然后我问她,那你为什么每天能有那么多时间和我玩在一起。她没有回复我。

当天晚上,叶梨冲到我的公寓,我下意识地压低电脑屏幕,她指着我就劈头盖脸地骂,李烈,你不是说忙吗!你忙个屁,忙着和谁聊天呢?!她冲上来想打开我电脑。我死死地压住。绝对不能被她看到微信网页版上,胡广的号。

“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怎么?过了新鲜劲了,就反感了?”

“你他妈混蛋啊,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

“那你现在看到了,再想选也来得及。反正追你的人那么多,你根本不缺男人。”

啪。

我的脸颊感到一阵疼痛。

叶梨打了我一记巴掌,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死死地守着微信,我有预感,叶梨会找胡广。果不其然,那个熟悉的头像马上又跳动了,她第一次约胡广去喝酒。

整个房间都是发霉的味道,地面上蔓延着霉菌斑一样的黑点,而从墙壁里发出好多的窃笑。这些声音好像在嘲笑我,在玩一个愚蠢的游戏。

要去吗?

一旦去了,‘胡广’这个人不就穿帮了吗?

但已经到这一步了,叶梨主动约‘胡广’出来喝酒。

她真的会背叛我吗?

我拿出叶梨留在房间的旧化妆包,对着镜子摆弄我的脸,但涂抹得越多,越觉得陌生。

咚。

大厅里有声音。

我走出去看,却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无意中瞥到电视屏幕的反光中,我看到了一张脸,他拥有白皙的皮肤,棱角分明的长脸上,鼻尖微微向上翘,就连声音都好像是我在哪里听过。

我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回头,却没有一个人。我好像是发烧了,我做了一个梦,我的床边站着一个男人,我问他你是谁,他说我是谁,你应该最清楚了。我是被你创造出来的。叶梨爱的是我。

我抓住他的小臂。

“不行,你不能去,我们只是吵架了,她爱的是我。”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胡广笑笑,鼻梁上甚至有一些弯弯的小纹路。我头疼的很,翻个身都感到冷。胡广在嘲笑着我。

醒来时,被单都湿透了,我疯狂地在房间里找人,却什么都没有。

“出来!”

我对着客厅的空气大喊,镜子里,是一张冷白而阴郁的脸,我的五官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为什么感觉老太了很多。

我请了一周的假,整天窝在家里。叶梨朋友圈晒出很多酒吧的照片,她和朋友们勾肩搭背,玩得很high,有男有女,而在照片的一角,有的男的有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

底下有个我们共同好友的留言:分手了?

她没有回复。

等我再去公司,工卡已经失效。我跟着其他人一起进去,却被保安拦下。我打电话给领导,他说,李烈,你不是已经离职了么,怎么又来了。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们当时找了你两周,你愣是什么消息都不回,现在就别回来了。

晚上,我等在公司门口,却没有看到叶梨下班。人越来越少,一直到十一点半,这栋大楼已经没什么人了,角落里,胡广走了过来。他换了件衣服,显得光鲜亮丽。

我揉了揉眼睛,一步步往后退。

我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告诉自己,他是不存在的,他是我创造出来的人。

他不可能替代我。

胡广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不想再试了,把叶梨还给我!”

“李烈你啊你,明明那么自卑,对什么都不相信,你根本配不上叶梨。其实你根本没有那么喜欢她。”

“你胡说,我喜欢叶梨!她是我的一切!”

“你只是一条可怜虫,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玩弄他人的人渣罢了。”

我好像又回到了大学宿舍。断电后,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光,我假扮着一个不存在的女孩,玩弄黄岐的感情,黑暗中是我窃笑他人的声音。

我一拳向他挥去,发疯一样地冲向他,但他却像个影子,怎么都触碰不到。我跌倒在地,重重地磕在了脑袋上。一股凉意从后脑蔓延开来。

“你知道吗李烈,我很喜欢你的生活。”

叶梨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蹦一跳地走到胡广身边,我想说什么,却只是看到她皱着眉的表情。

“他是谁啊,老胡。”

“不认识的。”

“李烈,那不是你朋友的话,我们走吧,去吃烤肉。”

“好,听你的。”

我想追上去,想大声呐喊,但浑身乏力,像是有一团胶水把我黏在地上。

胡广抢了我的身份,我的女人,我的生活。

我看向商场楼下的反光镜。

镜子里的人那么陌生,那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

 

4

我的名字叫叶梨,草叶的叶,梨花的梨。

我的表姐叫范晓莹,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表姐的眼睛总是笑的,脖子上有着软绵绵的绒毛。小时候我住在她家,窗外的衣服被风一吹,细细摇晃,像是要房间的鬼魂,我说能不能睡一起。表姐往里面钻,给我空出空间来。我爬到了上铺。她抱着我,用手轻轻抓着后背,给我唱云海谣。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我妈因为肾衰竭,死的很早,范晓莹那时还是高三,但每天放学后,帮着把饭菜带来医院。虽然我们一样高,但在她面前,我永远像个小孩。

后来我比她高了,肩膀到她耳朵这儿了,范晓莹却对我说,早知道小时候那些鱼眼睛我就自己吃了。

“范晓莹,鱼眼睛又不是负责长高的。”

“和你表姐说话怎么没大没小呢。”我爸说道。

“没事叔,叶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切。”

“你学学你表姐,都考进市师范了,你呢?能不能上个二本都不知道。”

“切。我能上一本。”

我目送着范晓莹去大学,自己则一头钻进苦闷的高三。我讨厌每天六点起床,我讨厌天刚亮时的灰度。我和自己说,范晓莹也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我也能。

再后来,我和范晓莹接触的比较少了,陆陆续续会在微信上交流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再之后,我便收到了她死亡的消息。

范晓莹的死,像是一块黑布,盖在我的身上,那导致了我高考失利。这块黑布,在我高复生涯盖了一整年,怎么都扯不断。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她是自杀的。我很想把她从地狱带出来,拍着她的脸,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一,当我拥有了时间,我来到了表姐家,才发现姑丈一夜间老了十岁。我拿到了范晓莹的手机和电脑,开始调查。这才发现,她是被逼死的。是被一个叫李烈的人逼死的。

李烈是她的大学同学,看她们的聊天记录,曾经追求过范晓莹,但似乎没有接纳,不过在表姐的定义里,理解是一个温和的人,不想伤害他的自尊。他们成了朋友,每个月总会有几天在操场逛圈子。

范晓莹和李烈的对话,与自己的记忆对上了。范晓莹对我说过,她喜欢上了隔壁班一个叫黄岐的男生,那时,她请我吃大鼓米线,灯打在她脸上,红扑扑的。李烈对她说,自己身为她的朋友,会去帮她查下黄岐有没有女朋友。但那段时间,表姐的情绪就开始不对了,之前电话,我们总可以天南地北地聊一个小时以上,但那段时间,范晓莹匆匆聊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我总是可以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不对劲。

我的专业刚好是信息技术,我黑了李烈的账号,想看下范晓莹自杀前,他们聊过什么。我发现李烈最初扮演了一个女人在和黄岐对话,他用那个小号在追求黄岐。他对黄岐的对话已经到了近乎骚扰的程度,即便知道了对方有女朋友的情况下。

黄岐并不接纳他,一再拒绝,他跟踪黄岐,偷拍他和女友约会的过程,并且打印出来,贴在了校园栏上。而另一方面,他处处透露,这个号背后的人,就是我表姐范晓莹。

于是,不知怎么的,表姐尾随有女友的男大学生,偷拍照片。造谣像是一个漩涡,把所有相关人员全都卷进来,再像绞肉机一样地揉碎、撕开。黄岐也成了谣言的一部分,变成了女大学生与教授儿子偷情,知三当三。

其实真实情况是,黄岐的舅舅确实是市师范大学的员工,不过只是一名后勤物业部门的。

大四那年,黄岐线下找到了范晓莹,要求她公开道歉,因为两人没有谈妥,他甚至动手打了一记耳光。一整年,范晓莹都背负着巨大的黑洞生存者,虽然在大众层面,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在小圈子里,表姐去找工作,则一次次被拒,她在日记中写道,HR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在打量一个荡妇。

后来,她想要回到正轨,努力交往过几个男朋友,但当知道了这些事,无一例外都选择了和她分手。

明明范晓莹已经很努力地生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这份努力等同于一种求救。但是没有人看到这份求救,她最后选择了自杀。

表姐是死于谣言,死于电脑后面的那个人,而那个人,甚至毕业后,连表姐的葬礼都没有去。他大四刚开始就实习去了,投入自己人生的新领域,甚至连表姐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这些事对他来说属于什么?

嫉妒?

恶意?

还是只是好玩?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愤怒,但愤怒的支流流淌进更大的海洋之后,我感到困惑。我想要把这个人的内心刨开了去看,去观察,去封上蜡,永远地唾弃着。

我黑了他所有的平台账号,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李烈根本不知道范晓莹已经死了,当他舍弃了‘勾引’黄岐小号的那天,他便再也没有登录班级群,也没有再联系过范晓莹。

我的表姐,对他来说,只是玩物。

但另一面,这个人有着两面的人格,他喜欢躲在账号后面,搜集他人的信息,在这个过程中,他更热衷于扮演另一种人格。表姐把他当做唯二的朋友,除了我之外,就告诉他,自己喜欢黄岐,而他明白了之后,开始扮演另一种人格,要毁掉表姐喜欢的人,但在他自己的视角中,他这么做,似乎是在帮助,表姐拿到对方有没有女朋友这一信息。

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在扮演一个‘知心好朋友’的角色。

他的硬盘里有着一半的同班女生的资料,统一用txt记录,都是他在她们的社交平台上搜集来的。李烈就像是一条钻在阴暗角落里的蛆,一寸一寸地蚕食着他人的隐私,却以正义的名义。

我要复仇。

我用他的方法,或者说比他更夸张,我开发了一个小程序,只要是他注册过的账号,所有的信息都会汇集到一张表格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的。

我了解了他所有的爱好,喜欢的女生。

大四下,我做了很多功课,进入他所在的公司实习。更立体地了解到了李烈这个人,在现实中,他确实是一个温和得像水一般的人,但是在账号之后,那才是真正的他。

而我要做的就是把真正的他逼出来,以‘正义’的名义。

我联系上表弟,让他扮演跟踪我的跟踪犯,在这个过程中,李烈开始对这个跟踪犯感兴趣了,就像是上钩的鱼,我每天在后台看着他登录的网站,收集的信息,用我提前塑造出来的王立峰的形象,让他接近我。

时机成熟,我与他‘相爱’,不得不说,他的这张皮真的很诱人,如果没有之前的事,我可能已经爱上他了。进一步了解之后,我发现其实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占有欲极强,如果得不到,就会毁灭掉,但是这个毁灭过程,又是在一种极度隐秘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过程里进行,所以‘正义’变成了包裹这种行为的糖衣。

我知道,我找到了毁掉李烈这座浮桥的裂缝。

他是一个自卑的人,一个无法得到爱的人,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去爱一个人。

他真正恐惧的是他自己,内在的自己。

我每天在引导他,当他真正喜欢上我时,我便开始操纵他的情绪,对他忽远忽近,患得患失。他的不安全感再次降临,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注册了一个小号,躲在网络背后,通过各个平台的信息,开始塑造新的人物,接近我。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而他的崩塌比我想象中的更快,他真的认为,那个不存在的胡广,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表弟是一个心软的人,他看到李烈的样子,曾试图想停手。

“想一想范晓莹。”

“表姐已经死了。”

是的,范晓莹已经死了,所以我才不能放过李烈。

我把他曾经设计范晓莹的事,全都发在了网上。他再也没有来过公司,幻想成了另一个人来躲避众人对他的网暴。他幻想那是胡广嫁祸自己,胡广要来夺走自己的生活。唯有这样,他才能逃避现实世界的伤害。

再次看到他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自己了,那依旧是一张温润如水的脸,但是苍老,低沉,就像是再也无法发出音的大提琴,尘封在了角落。

我知道。

我的复仇成功了。

我知道。

范晓莹会满意的。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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