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奶奶们的爱情

 

爷爷今年七十多岁了,但脾气还很大。

 

去年年底,舅姑从乡下背了很多甘蔗,切成一段一段的,放在客厅桌子上。“快点拿下去,没看到啊。”爷爷一动不动,大声喊奶奶来收拾。奶奶在厨房忙着做饭,没马上到,爷爷就笑不出来了。

 

这是暴风雨的前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有一个倒计时。三分钟过去,爷爷的眉头皱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变得更小了,他拍了一下桌子,对着奶奶大声说道:“聋子啊,听不到我在说什么,把甘蔗拿掉。”

 

舅姑也不会打圆场的话,只是在一边挤笑。

 

奶奶从灶台转过身,问了一句:“啊?”

 

“桌子上!甘蔗!”

 

奶奶这才明白自己该干嘛。她先对着舅姑笑了笑,然后一点一点把桌子上堆起来的甘蔗收拾掉。舅姑有点尴尬,她想帮着一起拿掉,可来不及伸手,奶奶已经拿掉了。等到奶奶把桌子都收拾干净,爷爷皱起的眉毛才重新舒展开了,房间里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爷爷对奶奶态度的很差的缘故,我总有些抵触亲戚来家里。我更气的是,我奶奶也不生气,笑嘻嘻的。

 

而他们这样的相处状态,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每年春节,都是爷爷一年里的高光时刻。

 

从朝鲜战场回来那年,刚二十岁出头。他作为支援兵,隶属于炮兵阵营,但他从没有真刀真枪开过一炮。因为他去的时候,仗已经快打完了。爷爷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炸山洞,用导管包着炸药,放一根引线,把山炸开一个洞,人和物资就都躲在里面。“要不然飞机都打完了,还能有你们?”

 

每当他回忆起战争岁月,所有人都会围在他旁边,就只有奶奶毫不配合地在一旁擦桌子。他脾气又要发作:“你瞎忙乎啥呢?”不过后来也没凶她,大概是想到了奶奶听不见。

爷爷从朝鲜回来后,没有继续在部队里发展。而是回到家乡,到一家广东人开的早餐店里工作。当时,爷爷年轻,明眸皓齿,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在餐馆工作,混迹在人堆里,让他养成了一张好口舌。有人帮他安排了三次相亲,他都拒绝了。第一个是嫌长得不好看;第二个是因为对方的母亲抽烟,我爷爷觉得一个抽烟的丈母娘,是很难相处的。第三个为什么不成,爷爷说已经记不清了。他说那个人当时就没留下什么印象。

 

但有个女人,在他的脑袋里留下了印象。

 

就是帮饭店老板照顾他孩子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奶奶。

 

我奶奶是穷苦地方出来的,家里人没有钱供她上学。奶奶十六岁的时候就从乡下渡船来寻生活。爷爷说她虽然一身上下总穿一件衣服,但每一次那件衣服都弄得很干净,得体。这是对她最初的好印象。

 

我奶奶大字不识,从小便没上过学。我爷爷至少上到小学四年级。在长相上,奶奶也普普通通,我爷爷经常有人喜欢他。当然,我爷爷看重的是我奶奶的认真,把一件事认认真真地做好。由她带过的小孩儿,一经别人手就哭,止也止不住,我奶奶就能把小毛头治的服服帖帖的。他觉得这是能够过日子的人。

 

但毕竟学识上长相上人生阅历上,我奶奶都不如我爷爷。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他们这段婚姻,本质是不平等的。也因为这些原因,在这段感情里爷爷一直占据主导者的地位,是家里的顶梁柱。

 

但文革的时候,主心骨倒了。

 

爷爷当时是一个厂的厂长,那个时候就连副会计都要被批斗,厂长自然无法幸免。那时候,在一周的时间里,爷爷有四五天脖子上会缠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牌子,写着“打倒走资派”。

 

所幸奶奶出生贫寒,没有受到什么牵连。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爷爷奶奶的家庭地位应该出现了多少倾斜。

 

奶奶身上有种野草般的劲,她不倒,这个家就不会倒。当时爷爷奶奶已经有了三个小孩。每天一早,奶奶先照顾完别人家的孩子,再照顾自己的孩子,安顿好孩子之后又去厂子里给爷爷送饭。厂子和家离得很远,她一个人两三地连轴转,那段时间也撑下来了。

 

春节的时候,和家里人聊起这件事,姑姑偷偷对我说,爷爷当时有想过自杀的。这消息让我惊讶不已。

 

动荡过去之后,爷爷的腰杆子又硬了起来。虽然已不再是厂长,但依旧是家里的主心骨,饭菜都要奶奶来伺候。

 

当时奶奶不再帮别人看孩子,进了一家煤粉厂。每天出门进门都是一脸的灰尘,鼻子下面总是一团黑。在姑姑最早的印象里,奶奶总是在拍身上的灰,经常脸上的煤灰还没弄干净,就连忙炒菜做饭,所以锅里不时就会有粉尘掉入。

 

饭做完了,爷爷夹上一片青菜,尝到口中,发现上面有颗粒物,胃口又所剩无几。

 

奶奶在煤粉厂干了不少年头,每天在工厂和炉灶前两头奔忙。因为长期处在闷热的环境里,她的双腿都变得软乎乎的。一回家,又从水缸里舀一勺子大水,浇在自己的膝盖上。

 

大概是那时候落下的隐患,让奶奶腿里长了骨刺,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摇摇晃晃地像个企鹅。她走上二十分钟腿就会痛,大部分时间只能在自家院子待着,累了就去床上坐一会儿,看会电视,尽管她一个字也不认识。

 

一个其貌不扬,大字不识的女人,腿也有问题,在这段感情里爷爷是绝对的优越者。我时常怀疑奶奶的老实,是不是对命运的一种投降,而爷爷和她在一起也只是图她对自己好。

 

 

 

 

我一个月只去爷爷家几次,所以尚且可以自认为对奶奶“有礼貌”,“态度很好”。但如果每天和听不见的人讲话,不会说普通话,走路只能走一两公里的人相处,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从容?

我害怕想这个问题,就像是我害怕在电话里,爷爷对我说,你奶奶的身体这几天不好。

我没办法应对。

奶奶的日常没什么好说的,爷爷则相对好一些,有自己的社交。他会和牌友一起打一下午的扑克牌。而早上的时候,两人则会去醉白池公园晨练。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快三十年了。

如果说奶奶唯一有什么称得上朋友的人,那也就是她晨练圈子的人。

他们晚上七点半睡,早上四点起。但一般来说,爷爷会比奶奶早起半个小时。爷爷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穿好拖鞋。去到主屋对面的厨房。他先去厕所打开水闸,然后洗一下白菜菜叶,然后撸一把在脸上,然后到了主厨房,切葱花,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吃剩下的冷菜,再把米放到饭锅里煮。

一般饭锅上面会架一个小篮子,放几个自己包的馒头。等到粥和馒头都煮熟了,他再去叫奶奶。几十年如一日。

我小时候暑假还经常睡在爷爷奶奶家中,天还没亮,爷爷就要从身边起来,我被他弄醒后,颇有一些不满,又盖上被子睡去,但没过多久,就感觉窗户外飘来油条和包子的味道。油条有一些酱油味,包子则是挡不住的肉香。大概是肉馅里塞进了一些猪油。

有时候肚子会饿,想要爬起来吃一口,于是就在这睡与不睡的挣扎中,纠结半宿。

而这个时候,‘骨刺’的问题就会被放大。因为我的奶奶走路很慢。她的膝盖里面有东西,每走几步,那个东西就会顶到下骨骼。

因为奶奶走得慢,爷爷会等着她走。可等就等,嘴里还要念叨几句,怎么能这么磨蹭。

小时候的暑假,我和他们一起去过,爷爷会默念奶奶的步数。每当他走上六部,他都会和奶奶差上半个脚位。

人越老越显得矮小,爷爷说那叫老缩。

两人的脚都差不多小,但我爷爷总能走快那么一点儿。每走三四十个步子,他总要回头一下,奶奶就落到他的身后了,然后我就和爷爷一起停在马路上,等着奶奶一点一点‘赶’上来。

每走几步停一停,往后看。小时候的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个步数。

听到爷爷的抱怨,奶奶就挥挥手,稍微步子跨大一点了。大家到了同一水平线上,再一起走。

爷爷没变,一直也都是。嘴上凶巴巴的。

 

 

 

 

我们家族有遗传性耳聋,70岁的时候,奶奶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开始听不到人说话。爷爷对奶奶的态度变得更差了。原本也就是每天饭菜不合口,抱怨两句,声音还是轻的。当自己说的话一直得不到回应时,他的分贝就响起来了。

 

像是我在爷爷家吃完饭想要回家,爷爷奶奶让我拿一些自家种的冬瓜回去,我说不用了,家里有,爷爷就把奶奶拿过来的冬瓜扔在一旁,大声说:“阳阳说不用了,他说不用了!”

 

奶奶没做错什么,他就会对她呼来喝去。

 

但也相对的,爷爷当了奶奶一辈子的传声机。

当初被选上当炮兵,不是别的,只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会说一些普通话。说得够清楚,够流利。

奶奶不会说普通话,除了几个会讲土话的老年朋友,大部分的人,她都没办法交流。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奶奶只有在爷爷在场的情况下,才会松弛一些。

奶奶很聪明,一旦爷爷不在,她就很少说话。当然,她耳朵不好,别人说过一次之后,也很少有说第二次的。我的大伯一般就不会对奶奶对话,凡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他都会找爷爷来商量。

像是爷爷的附属品。

大伯住的离爷爷奶奶家是最近的,平日里付出的力也是最大的,但他对奶奶的态度也不好。一旦他说的话,他说了两遍,奶奶没有听到,他的态度就会显得不耐烦。有时候奶奶听到了他说话,但会错了意,听成了别的话。比如妈,你冷吗?奶奶回答,我晚饭烧好了。大伯还会嘻嘻哈哈对我笑。

我有时候跟着他一起笑,有时候笑不出来。

 

也因为耳朵这个问题,奶奶吃过不少亏。在她更早年时,在一个比较燥热的夏天,我奶奶坐公交4路车。奶奶是个文盲,阿拉伯数字也不懂的那种。因为路堵,车停在一半,奶奶要回家做饭,很是焦急。见别人都在看表,她也跟着看,于是就问旁边的人:现在几点了?对方指了指公交车上的表:“你不会自己看么!”

 

十几岁的时候听这话,非常气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牙咬得死死地,心里想,要是我遇到了这样的人,我一定打他替奶奶出气。虽然在那个年纪,我谁都打不过。

 

但爷爷好像没什么反应,让我觉得即便他在公交车上,也不会帮奶奶说什么话。我气得吃不下饭,用筷子搅米饭,他倒是在我面前越吃越香,吧嗒嘴。

 

他对我说,饭还是要吃的,你不吃饭,别人就不欺负你了么。

 

我现在依旧这么想,那个时候,爷爷什么话都不会说。因为如果爷爷在场,一定不会出现让奶奶去问别人时间。他会漫不经心地指指手表,喏,这个点了,老太婆别急。急也快不了。

 

我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

 

奶奶的耳朵距离聋了也就一步之遥,我需要站在她很近的地方,大声说话,近乎喊的方式,她才能听得见。有一次,我在爷爷家吃饭,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对爷爷说,爷爷你对奶奶说话好一点。

 

爷爷当时有点意外我会这么说,有点抱歉地说,声音轻了,她听不见。

 

 

 

每次和奶奶通电话,我都会刻意地把手捂在通话口上,这样说话声会大一点。但我觉得,奶奶现在有点害怕电话了,每次通话,她其实都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在电话里“嗯嗯”,“哦”,“当心点”,每当说这些词的时候,我就知道奶奶没有听见。

 

我问奶奶:“最近你身体怎么样?”

她说:“当心点,在外面自己当心点。”

我就点点头,抓着电话说好的,我自己会当心点的。

我问奶奶:“菜园子里那些菜长得好不好啊?”

她说:“吃的要多点,不要一直外面买来吃,自己学着烧点。”

我就说:“好好好,我现在会自己烧菜了。”

我又问:“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奶奶顿了顿,撇撇嘴又说:“衣服多穿一点,要保暖。”

我就好好好地回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然后爷爷就接过电话,说,你奶奶前段时间腰有点痛,可能是上海梅雨天的关系,现在好一点了。

我说,爷爷,奶奶现在好点了么,你让她再听下电话。

然后爷爷就对我说,你奶奶现在煮饭去了。

我说那算了。但我听到了奶奶就在身边走动,她是不想再听电话了,我明白,她害怕在电话里和别人沟通。

害怕自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我也害怕,我害怕的是知道奶奶身体不好,但却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好在还有爷爷在,能当我和奶奶之间的传声筒。

我握着手机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对话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冷场中。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年轻人都是这样,越是年纪上涨,越是和长辈们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

我觉得可能爷爷奶奶也知道是这样,明白人到最后,即便子孙满堂,最后陪在身边的也只有对方一人。

满屋子的欢闹声是暂时的,多得是,墙上的两道影子,相依相伴,最后融为一体。

 

 

 

 

 

奶奶的手指一直油油的,手上戴着一枚黄金的戒指,戒指的中间段抱着蓝色的一小撮布。后来我拔过一次,这枚戒指好像已经和肉连在了一起。

这枚戒指很可能是从我还没出生起就待着了。已经超过了二十六年。老屋子里超过二十六年的东西还有很多。

从我记忆起,奶奶每天做的事就是这几样了。

起床,吃饭,去醉白池晨练,回来做午饭,养一些花,看电视,睡觉,做晚饭。所以在我看来,她仅有的娱乐是看电视和养花。

但奶奶没上过学,一个字也不认识,而且她的耳朵听不见。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电视内容是她可以好好看下来的。对了,她还不会普通话,所以也听不懂普通话。

所以电视内容如果是两个人对话的话,奶奶一律看不懂。她唯一看得懂的只有一档节目,那就是《男生女生向前冲》,《勇往直前》,《智勇大闯关》等跳水节目。

因为这几档综艺节目都是“动作类”的节目。

奶奶即便看不懂里面主持人讲的话,但是号令枪一开,所有的人都向着机关去出发,大多数人挑战失败,掉入水中。

这个时候,我的奶奶会坐在长椅上合不拢嘴。笑的眼皮跳。我又一次看到她全身肌肉放松开来。也只有一天中的这个时刻,她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个时候,大伯不在,爷爷不在,也没有邻居间的臭脸。

奶奶在她自己的空间里,享受片刻的轻松。

她的人生里,应该没有多少可以称得上享受的时间。

我看到电视里的人正在闯关,创的是一个不停震颤的台阶,闯关者要从这个台阶跳到上面一个台阶。奶奶会为了闯关者加一把劲,手紧握着,她也希望他们能过,倘若他们真的通过了关卡,爬上高台拿奖金。她又在兴奋中带着一丝遗憾。但他们落水了,奶奶一边笑,一边又会用土话说,尬么笨额啊。

不论哪种,她都能投入进去。

中午尚且好应付,但到了晚上,那些电视剧对她来说就是天书了。但奶奶又是一个特别爱看电视的人。或者说她的娱乐方式,只有这么一种。

于是,这时候只能靠着爷爷了。

有一天,我和爸爸晚上买了瓜去爷爷家探望,但敲了许久的门就是不开。从外面的窗户里望进去,爷爷真在给奶奶讲述电视剧的剧情,奶奶有好几次听不懂,爷爷就在她手上笔画。但奶奶不识字,我并不知道爷爷在笔画些什么。我想敲门,但手停在半空中,爸爸拎着瓜,他说,再等等吧,这集我看过了,就快完了。

然后我们两个就像贼一样,在外面站了很久,也跟着窗户外面一起看电视。

缝隙里,爷爷的声音很温和,因为离得近,所以也不用大声喊叫。偶尔我周末去奶奶家,也会说一些电视剧情给奶奶听。但是浓缩成九十岁老人能听懂的剧情已经很难了,再用土话讲出来就更难了,所以我一般说几句就累了,当满足了‘我是一个好孙子’的自我意淫之后,便不再说了。

爷爷给奶奶说故事,说了有半辈子。

 

 

 

 

家里不是没想过要买助听器。

我好几次都对爸说,买一个给奶奶试试。爸说自己去看过助听器,但最后说了一个理由,说奶奶已经带不上了。

本来想着趁奶奶七十大寿的时候,给她戴上。结果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我忘记了具体的理由,只记得,他们说尝试过,但是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辈们安慰自己的借口。爷爷奶奶有三子子女,我的父亲,我的大伯,以及我的姑姑。

我也只听自己的父亲说过这一茬。后来我去查了助听器,好一些的需要两万以上,这笔钱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一笔大钱。

后来有一次,爸爸对我说,奶奶不戴助听器也好。起码她听不见一些不好的话。

我明白爸爸的意思。我的奶奶因为腿的原因,走不远。每天都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她唯一的事,除了做饭看电视,就是去菜园子里种菜。

大院的后面有一片拆迁过后,未被建设的废地。废地上有周围几家几户老人们种的蔬菜。奶奶也有一块地。她种一些小油菜。

但到了晚上,就被人用腐蚀液体浇在上面,小油菜本来生长得很好,结果一夜之间死了。

奶奶不知道是谁干的,因为邻里的关系都不好,她就在家门口大声辱骂,骂这个骂那个,我从未见到她这个样子。

奶奶骂的是上海郊区的土话,那些恶毒的词汇从她的喉咙里骂出来,我很震惊,也明白不是没有办法,她不会这么做。

大院就一条长长的路径,奶奶她从大院的这头走到那头,对着所有可以骂的人开口大骂,她含糊的喉咙像是沾上了一层黏膜,让我听不清她具体在骂些什么。

爷爷把她拉回来,她就接着骂,饿了自己去捧一碗饭,边吃边骂。

有时候,嘴里还能喷出一两粒米饭来。

我说过的,奶奶一个字也不识,什么都不懂,但就是有一股野草一般的韧劲。她不要脸面和面子,她只想要个对错。

爷爷表面上很强势,在这种时刻竟然拦不住奶奶,爷爷他一旦阻拦过了,奶奶连同他一起骂。都是难听的土话。

这时候,两人的地位又像是颠倒了一样。

我有点一种说不清的丢脸感觉,爷爷说,让她去吧。

她不说心里难过。

后来,等到晚一点,奶奶睡得时候,爷爷出门,把那些坏掉的油菜都弄出来,松土,种了些新的菜。我问爷爷如果那个人再来弄掉怎么办,那我就再种。

夜色下,我看着他弯腰,看着他的布鞋深深地踩进了泥土里。

他的腰在文革的时候就坏了。

 

 

 

 

过了八十岁,爷爷还是会凶奶奶,不‘凶’就一点都奶奶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我看两个老人气还都挺足的,很心安了。

爷爷盼着拆迁盼了好几年,因为他和刘家宅后面的一个瘸子有矛盾,院子那么一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是刘家宅铁门上那个区域保护遗产几个字,一直让他觉得没可能,爷爷望眼欲穿了这么多年,当真的在去年说老房要拆掉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的不舍,不光租房难,找房子也不容易。

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房子,爷爷这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反倒是不适应了,在新家的第一顿饭,请大家一起吃一顿。但自己做饭的时候,一会说盐不对,一会说新的厨房间太干净了,没有老的灶台好,一会又嫌冰箱用电多。

还是奶奶厉害,接过爷爷的勺,开始炒白菜。

奶奶这样的女人,身上有一种从土地里自带的生命力,哪里都能很快地适应。

看着爷爷奶奶年纪越来越大,我越来越多地在意一些和他们的记忆。

我很害怕自己的记忆还是太少,我微信联系了在韩国留学的妹妹,我问妹妹,你觉得爷奶奶相处的好么?

妹妹隔了一会发了一行字,她说她去爷爷家的时候摆弄照相机,发现里面的照片都是奶奶。我想问下她最近生活怎么样,妹妹又发来一行,爷爷看奶奶的照片和视频总是在笑。

他叫奶奶一起来看照片的时候,他说:“小姑娘,快来看啊,这是哪个人?”

我一开始有点愣,爷爷在叫谁小姑娘,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奶奶。

奶奶大部分时候都认得出自己,有些照片实在比较久,她一下没看上来,爷爷就很得意,这是你啊。

奶奶说是啊,满脸的不好意思,我和妹妹都觉得逗趣,我们笑了很久。

我闭上眼,有很多爷爷扶着奶奶走路的记忆,有一些事爷爷给奶奶讲电视的,有一些是爷爷为她打洗脚水的。但没有爷爷看着视频笑的。

我慢慢的明白,这是我的问题,是我逐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在跟他们越走越远。我想起小时候,我小便在裤子上,一路哭着溜回爷爷奶奶家,因为他们不会打我骂我。

可以拍我两下屁股,帮我把裤子洗了。

我一直在往前走,但回头,爷爷奶奶还在原地。我突然明白,不管是血亲还是子嗣,陪在他们身边的,永远是对方。

我想了很久,开始希望我的文盲奶奶走在爷爷前面。

爷爷普通话还行,腿也还能走,耳朵虽然有点问题,但至少比奶奶好。电视剧和底下的字幕也看得懂。

我不能想象奶奶一个人的样子。不会和别人说话,不能走很远,看不懂电视下面的字,听不懂剧中人在说什么。

如果爷爷先走了,她真的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春节的时候,我从北京回到上海,在爷爷新搬的家待了一段时间。

爷爷说话不怎么大声了,毕竟他也快九十了。他换了一种方式。每当他要对奶奶说话时,就会凑近一点,靠着她的耳朵说。然后你会看到两个老人凑在一起,像是说悄悄话,很是有意思。

过年期间,爷爷有了一台新电脑,是姑姑给他的,是想让爷爷存放一些照片。我和妹妹教了爷爷一个下午,也只是大概教了他移动鼠标,打开文件夹。

爷爷在家里什么都懂,但是面对电脑却很局促,奶奶就在一旁偷笑。我头一次看到奶奶偷笑,于是想调侃一下奶奶,就说奶奶你要不要学一下电脑。

奶奶立刻从旁边的躺椅上走开了。

但没过一会儿,奶奶又凑过来,看我们这儿。确切地说,是看爷爷,她看着爷爷不懂,难堪的样子,在自个儿偷着乐。

大概是害怕我又‘不识抬举’地过来要教她电脑,所以奶奶的目光故意不望我们这边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我也识相地什么也没说,给奶奶留出了安全距离。

当奶奶发现我没有看她时,她又偷偷看向爷爷。爷爷此刻正在学着用方向键的小键盘,切换照片的功能,高度紧张,脸严肃地像是一尊雕像。他又拿出了自己当厂长时候的样子。

我忍不住又看向奶奶,一旦发现我看向她,奶奶左边看看,右边收拾收拾,然后跑去厨房,看饭菜烧到哪个成色了。

也不敢再过来。

而在我的记忆里,像这样爷爷弱势的情况很少,但听我妹妹说,其实并不少。

我有一个哥哥,生了孩子,由于和我大伯闹了矛盾,所以过年也不到爷爷家来。

妹妹打了电话,联系了哥哥,想让爷爷奶奶看一下曾孙女儿,哥哥当然也同意了。当奶奶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骂起了脏话。我很少听到奶奶骂脏话,听一个不识字的人骂脏话是一种相当刺激的过程。你会领略汉语言所带来的魅力。一些词汇像是从土地里蹦出来的一样。

抱歉,有一些实在不合适,我就不再文章里标记出来了。

当时,爷爷显得很局促,他看了看气愤的奶奶,小声问了一句:“那要给多少钱啊?”

“操你娘逼,钞票多了没处花啊。”

“看是要看的。”

爷爷莫名被骂了一句,头低得很,加上本来就是驼背腰,整个人看上去缩成了一团。奶奶围着客厅绕圈子,好久不见曾孙女,她也有点紧张。

两位老人最后还是去了我哥哥家,听我妹妹说,见到小孩后,我那个说土话脏话的奶奶又变回了慈祥的奶奶,抱着曾孙女不放。

据说,那天奶奶一天都挺开心的。

我也慢慢知道,每次奶奶骂人,爷爷便一点办法也没有。

 

 

 

 

搬了新家,老亲戚来的少了。

一来,对爷爷来说的小辈,都到了腿脚不便的年纪。二来,也是来一次,要花上不少的时间和精力。

今年过年,舅姑又来了,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有农村人的风霜和干练。舅姑依旧有好的筋骨,一个人从乡下扛来一大袋的甘蔗上门来。

爷爷奶奶当然很高兴。我爷爷照例大声嚷嚷,我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听到了也不理睬,这我便不得而知了。

聊了一天,吃了一顿饭,又磕了会瓜子,走的时候,舅姑却有点不好意思再拿东西了。往年都是拿来了甘蔗,然后拿一些肉或者自家的瓜果回去。这很正常,今年我舅姑觉得这甘蔗拿错了,下次不该拿这个来了。

因为我爷爷咬了好几次,也没有扯下一块。我爷爷奶奶已经咬不动这个东西了。

我最初觉得,因为长相,学识,生活经历,或是各种的种种,他们的爱情是不平等的,但是到了九十,大家也都是一口假牙,也咬不动甘蔗了。

两个人没有什么不公平了,即便有,我奶奶的那部分,也被爷爷冰山一般的爱,给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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