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起初,这个国家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也有很多厨师,也算天下承平。可自从那人踏入皇宫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人做了一道菜,皇帝仅尝一口便疯地狂迷恋上了。自此不顾朝野,整日待在他的寝宫——咸宮。得宠后,那人负责皇帝的膳食,每日只料理一道菜。皇帝食而成瘾,越发痴迷。
然而三十日后,他消失不见了。
如同水倒入水中。
他唯一留下的只有一张食谱,记载了最初那道菜肴的配方。皇帝将食谱交予御厨们过目,说十日内做不出来,提头见。
十日后,十二大御厨双双自缢,因为没有人能做出这道菜。
此菜唤作“人间烟火”,见过配方的人全都缄默不言。终有一日,一名小厨师问了退却一线的老御厨,师傅师傅,那是个啥?
老头摇摇头,只吐露一点道,那道菜的汤底,配料是......月光。
御厨们的自缢让皇帝恼羞成怒,他开始征集世间最好的厨师,让他们入咸宫做菜。而入召者大多没有再出来。有少数出逃者说,宫内站着无数的厨师,已化为琉璃人柱。
宫外的人进不去,皇帝也没有再出来。万千朝臣每日每夜在宮外上奏、跪拜、哭泣,他们希望皇帝能自己走出来。
多日后无果,群臣便选出代皇帝,应对国事。
而咸宮内,皇帝的胃口越来越大。每日三顿化为十二顿,一个时辰一顿,每顿皆是五十人的饭量。夜间,又会听到里面传来“饿,我饿啊”的呼喊。
声音凄厉,如恶鬼鸣泣。
代皇帝下令,征集天下能人异士来替皇帝去病。
陈国是这天底下厨道最为出众的国家。他们的老御厨亲自披挂上阵,在咸宫外大摆筵席,做了三天三日的肴馔。据说当日,曼妙的香味扩散到了宫外数百里。
但皇帝打了一个喷嚏,便狂风骤降,如落惊雷。
老御厨立于原地,直到围观者靠近,才发现已肝胆俱裂而死。
那之后,一切如旧。
不变的只有每晚那一声声的‘饿,好饿。我好饿啊!’
这个国家原本的名号已不再被记起,不知是谁传开的第一口,邻国的商贩和旅人都开始叫它——饿国。
02
“所以饿国每隔几年征集厨子,就是为了让懒皇帝走出寝宫?”一个女孩两眼发光,凑近了逼问道。
说书连连往后退。
这也可以理解,谁都不喜欢丑小孩,特别是眼前满脸脓包的这位。
“师傅你坐好,听说书先生讲下去。”搭话的小男孩更丑了,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脸上正露出抱歉的笑。
“不说了不说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说书先生道。
“我还想再听一点,那奇人到底长啥样子嘛?”
“我要是知道长啥样儿,还用得着在这小地方说书?走走走!”
“哪有说故事说一半的!”女孩还不放弃。
“算啦师傅,不要麻烦人家啦。”男生打圆场。
“春净,你的骨头是布做的么!这么软!一点骨气都没有!”
喧嚣的那个女孩叫殷夏,温和的男孩叫春净。两人在蜿耳村同一天出生,同一刻落地。
“还骨气?!你们这俩丑小孩,每天都来我摊前占着茅坑不拉屎,客人都被你们吓跑了!嚷嚷什么!”
殷夏啐了一口,跑开了。
春净想了想,递给先生一小块荷叶包着的东西。
“白白听了您这么久的故事,无以为报,就只有这个送给先生您。”
“走开走开。”先生说归说,手却拿了去。
待两人走后,他剥开荷叶,发现是一小块烧肉。
说书先生一口吞下,细细嚼着,却发现有丝腥味。一看,原来是嚼到自己的手指了。
多久没有吃到肉味了。
“春净,你竟然把那块肉给臭说书的了?”
“我们都听了上百遍了,一次都没给过钱。”
“他说的那么破,要给什么钱。”
“还,还是要给的......”
“他刚才说我们丑!”
“我们本来就长得不好看。”
“是你丑,我才不丑!”
殷夏的精力似是用不完,步子越迈越大。春净跟在她屁股后面。
“师傅,慢点儿......你去哪儿?”
“赵家举炊房!肉没了,我得赢点什么回来!”
饿国之外的几千里地界,有一处小村落,名为蜿耳村。
几年前,蜿耳村还算富庶,食令颁布之后,成捆成捆的肉往外运。村子一半的收成被运往饿国。再后来,进来的木车把谷米也带走了。村民若是捞一把掉在地上的米,还要被施以杖刑。
吃饱饭成了乡人们唯一的期盼。
唯有成为名厨,才能享受荣华富贵。
“我的厨艺要名扬天下的!到时候,你就做我的小跟班,保证顿顿有肉吃。”殷夏昂首说道。
“是,师父。那你打算如何名扬天下呢?”春净问道。
“前人做不到的事,我来做。前人做不了的菜,我来做!我要让狗皇帝从咸宫里走出来。”
“好!”
春净使劲地鼓掌,快把手拍红了。他亲眼见到了殷夏娘亲因饥饿而去世的样子。那一天起,她便满口的名扬天下。
说话间,少年少女来到了赵家举炊房,房内吵吵嚷嚷的,聚着十几个少年。待殷夏、春净来了之后,吵嚷声一下子消失了。
“今天谁来挑战?”殷夏问。
“我!”
一个肚皮圆鼓鼓的小孩走出来,脖子上还挂了个烧饼。
“烧饼,你又来挑战我厨神殷夏么!”
周围的孩童都围过来,在他二人面前各丢上几个铜板。
一旁躺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
“这道菜,我练习了一百遍!”烧饼道。
“你做什么?”
“桂花蒸熊掌。”
“好,我做东坡肉。”
两人站定,闭上眼,双手在空气中比划着。
端锅,架火,他们在对着空气烹食。
“先将净熊掌放之盆内,加入鸡汤,没过掌面。用加了桂花酿的蜂蜜涂抹在熊掌......”烧饼吸溜。
“取砂锅一只,放入姜块,将猪肉皮面朝下排在上面,加入白糖、醇酒。”殷夏紧随。
蜿耳村除了赵家外,大多乡人并没什么食物,烹食只能在口与脑之间完成。烧饼也是赵厨的弟子,那道桂花蒸熊掌‘做’的颇为精道。看手势,已到了煨汤的阶段。
而殷夏这边却突然卡住了。
她有点着急。
这一切都被春净看在眼里,他低声传音:“密封。”
“对!用旺火烧开后密封边缘,焖烧,至肉到八成熟......”
随着殷夏和烧饼的动作越来越大,周围人的鼻孔都开始扩张,空气中似是飘着香气。烹食结束,两人将自己的‘菜’端到乞丐面前。
那乞丐闻了闻烧饼手中虚无的‘蒸熊掌’,口齿生津,大口咀嚼起来。
待到殷夏捧着‘东坡肉’呈给他时,那乞丐双眼通红,额上冒汗,竟回春般坐起身子。他将不存在的东坡肉放在一只空碗里,吧嗒吧嗒地吃起来。扒完饭,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后,乞丐咽气了。
“输赢,很明显吧。”
“哼......”
这盲烧比赛是殷夏发明的,蜿耳村饿死的人太多了。他们没食材,便对着空气做菜。让饿死的人临走前吃一顿‘饱饭’。
“给你!”
烧饼不情愿地递给殷夏一个布包。
殷夏收过战利品,沉浸在喜悦中。一旁,春净看着咽气的乞丐,双手合十,用树叶遮了他的脸。
最后时刻,乞丐感受到了某种安详。
03
“看来赵家也没多少肉了。那群家伙偷出来的东西一天不如一天。切。”
殷夏手上捏着一团老面。
春净笑道:“这东西能做的菜可多啦!”
“那就先放你怀里吧。好在你提醒我要做东坡肉,不然可赢不了他们。”
“临终之人,更想吃的是家常菜,烧饼的蒸熊掌太过华美,多数人都没吃过,少有共情。”
“是那村口老疯子说的?”
“对啊,听说他以前是名厨。”
“老疯子对谁都这么说!就你一个信他。”
“疯伯会做上千道菜,可厉害呢!”
“可是疯了呀,他竟在树皮上写菜肴的做法,然后再丢进开水里煮,煮熟下肚。就当‘吃’下了美味......笑话。”
“哎......”
“全村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就是你了。我老是看到他给你画奇奇怪怪的图案。”
“其实疯伯很会做菜,教了我不少......”
春净苦笑了下,那张丑脸似乎更丑了。
“最近几个月,倒是没见到老疯子。”殷夏疑惑道。
“我总觉得,他是在躲着什么人......”
食官的到来比殷夏预期的更早,赵家盲烧七日后,一队人便浩浩荡荡地进了蜿耳村。
所谓食官,便是饿国征招厨师的官职,他们会从各地选出优秀者,送去陈国学习。这是皇帝着魔之后的新制度,为的是让皇帝出宫。
正所谓,以食之道,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而殷夏等这个机会,等了几年了。
领头人戴一顶高帽,骑在白马上。微胖,面如凝脂,仿佛没有经历过这世上一丁点的苦难。
进村后,这食官说明了来意,是来考核赵家子嗣的。
食官们亦有等级划分,骑白马者最高。他们深入边郊,吸纳有潜力的年轻厨师,送他们去往陈国精进,最后前往咸宫,参破皇帝的魔障。
殷夏一直观察着这个食官,她觉得此人面无表情,且一直在马背上,根本没有下来过。
一直到第七日,副官在郊外找到了一些残破的树皮。白马食官的脸色有了变化,如枯木一夜间成为参天巨树。
他在村里架起一口大锅,炒出一盆巨大的炒饭。
“村口曾有位煮树皮的人,谁能说出一二,便可从中舀一勺。”
殷夏咕噜噜地转着眼球。有人传言,那老头就是给皇帝做菜之人,食官表面上是选拔,真正目的是来寻人的。
开始还有人顾忌,慢慢的有动静了。
第一个上前的是个盲眼老婆婆。她口齿不清地说,那老头是个杀人犯,长着一百多颗牙,有一颗鹰鼻子。
白马食官看出她是从小目盲,知道是编的。他还是挥挥手,许她舀饭。
之后,说的人就多了。疯老头一会儿是英雄,一会儿是恶魔。说的人越多,老头的形象越迷离。
春净看到殷夏蠢蠢欲动,拉住了她。
另一方面,关于考核,赵家二十六名子嗣全部失败,因为他们的父亲,老师——赵央自己也报名了。
赵府,白马食官和赵央面对面坐着。
“你知道自己在屠杀徒弟们的前途么?”
“我等了这么多年,本以为老了,对厨道,对功名都放下了,但是今天看到家里那口大锅时,还是不甘心,还是想去陈国。”
“即便,抹杀掉你所有的徒弟也在所不惜?”白马食官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下辈子再偿还。”
一个家族,一生只会选拔一次,五十岁的赵央出头了,少年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好,选拔没有年纪限制,是要最好的。”
白马食官舔了舔嘴:“这没坏规矩。”
理所当然,赵央赢了他所有的子嗣,拿到了名额。
依旧没有老疯子的消息,就在队伍要离开时,殷夏终于忍不住了。
“能否再加一个人,我做菜也很厉害的。”
她拦住了队伍。
白马食官看到这个一脸恶疮的女孩,皱了皱眉,本能地厌恶。
“不行,每处只能择其一,这是代皇帝定下的规矩。”
“我......”
“未审批通报,是没有考核资格的,你是哪个家族的?”
“我没有家族......”
白马食官没有再说话,队伍一个一个走过殷夏。
“我......我很厉害的,我知道写这树皮的人!”
话语一出,马蹄停下了。
“那人什么面容?”
殷夏转头看向春净。
春净结巴道:“是个很普通的人。”
白马食官想到,皇帝最初也是这般口径,那是一个没什么特色的人,很普通,好像离开一会儿,你就会忘掉他。
“那么你......”
“让我也去陈国。”
“这不合规矩。”
“那就让我和赵师傅比比。”
白马食官思考了很久,非常久。
“征召者是要这块区域最好的......这不坏规矩,一道菜定胜负吧。”
“好!”殷夏点头。
一股麦浪从村头吹向村尾。村里最长的石桌被四个汉子搬了出来,一老一小站在两边。
赵央已经起手了,他做的是梅汁排骨,赵家几百年传承下来的一道名菜。
殷夏面对一桌子的食材,竟看呆了,她只有在书本和春净的嘴里‘学习’过,菜要如何来做。她不懂。
“怎么不动手呢?”白马食官感到自己很可能被这狡猾的女孩耍了。
“我......我觉得这种小比试,让我徒弟来就好了。”
殷夏将春净推到了台面。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白马食官。
“这不坏规矩。”食官道。
春净面对食物,同样一头雾水。
“我......若没有记错,考核者只能用自家的食料。”
白马食官点头。
春净从怀里掏出一团老面,随后又去赵家后院找一些边角料。
副官想去阻止,却被白马食官拦住。
“挺有意思的。”
赵央已经到了煮肉的阶段,春净却还在浇水,揉面团。
殷夏不敢再看下去,紧闭着眼。
比试结束,白马食官端坐在马上,由人亲自喂到嘴里。
“嗯,这道梅汁排骨,本身没有加入梅子,而是利用糖,醋,盐的比例调和,来产生梅子的清香。完全还原了《影梅庵忆语》中描写的那种,酸甜透心的清澈感。”
他吃了三块肉,眉间舒展了开来。
春净那边,他的掌心慢慢舒展开,手掌上蹲着一只馒头,还冒着热气。
“这,这......”食官惊讶道。
“回大人,是梨花馒头。”春净答。
下一秒,那馒头的表皮如玫瑰般绽放,一层一层地往外膨胀,最后竟变成了一朵花。
白马食官撕下一瓣,塞进嘴里。
嚼完,他放下马鞭,拍拍自己的裤靴,下了马。
这是殷夏这么多天,第一次见他下马。
他走到赵央面前,拍拍他的背,耳语什么。
老人在颤抖,似乎是不甘,随后,他抓起梨花馒头咬了一口。慢慢的,他眼眶渐湿,竟坐在地上恸哭起来。
白马食官走向殷夏。
“徒儿能有这般境界,想必师傅更是深不可测。”
“嗯......”
殷夏侧目,局促不安起来。
“不必自谦,走吧殷夏大厨,去陈国的路很长,我们慢慢谈。”
04
是从什么时候起,叫她师傅的呢?
不记得了。
只记得,每一个重要瞬间。殷夏都在场。
第一次跌入水中,她在笑。
第一次被欺负,她打跑了那些男生。
第一次过新年,他尝到了她娘亲做的鱼汤。
第一次偷食材,她揪着他跑。
“你们在干嘛呢!要欺负他有没有问过我殷夏!从今天起,他就是我徒弟了。谁再敢欺负他,别怪我殷夏不客气!”
第一次她保护他。他十一,十岁的殷夏插着腰,大声呵斥周围的少年。
春净长得难看,像个皱巴巴的小老头,没人愿意同他说话,只有殷夏。殷夏也难看,但并非从小如此。小时候的殷夏清新秀丽,母亲离世那天,女孩儿脸上一夜间长满了脓包。
是殷夏燃起自己对厨艺最初的热忱。
之后翻阅古籍,学习《食经》,跟着野厨做菜。他知道自己很有天赋,所有的东西都比别人做得更快、更好。
当然,也看出了殷夏只是嘴上说说要扬名立万,却从不努力。所以他想成为她的双手,想成为她扬名立万的工具。
殷夏的梦想就成了自己的梦
一旦有比试,殷夏就骗其他人,让我徒弟来和你比。
一人撒谎,就要有一人圆谎。
他想帮她圆。
“我们去陈国学习最好的厨艺,扬名天下,这样,就可以带好多好多的肉回来,村子再没人会饿死。”
“好!”
他知道,不论殷夏说什么,自己都只会说这个字。
如果可以,他想帮‘师傅’圆一辈子谎。
队伍们浩浩荡荡走了三十日,终于来到了陈国。
刚进城门,便被这儿的繁华景象惊艳到了。成列的杏花楼,巨大的柳树要把街道两边都遮蔽了。小贩的叫卖声中,有酸甜苦辣各种味道。家家户户的门檐上都挂着香肠。
殷夏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戳进了手心。她发誓一定要让蜿耳村的百姓也能家家户户挂上肉。
队伍来到了一幢古宅前面,上面写了两个大字——味馆。不消片刻,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春净粗浅地数了一下,大概来了数百人。
味馆的大门开了,缓缓走出来的只有一人。
一头的白发,却是童颜。他人一出来,各地的食官全都下马,春净见白马食官也匆忙地挤进去。感觉这个人来头不小。
“你说这个人是谁啊,春净。”
“应该是大人物吧。”春净答道。
白马食官挤开其他食官,和童颜者搭上了话。
“邬童先生,许久不见。”
“啊,是黄先生呀。您的气色依旧那么好,今年又带来了好多人才吧。。”
“确实是有几个不错的。”
“哦,老朽很是期待啊。”
白马食官指了指殷夏和春净。
“这位就是我信中和你推荐的殷夏,旁边的便是她的徒弟,还原了古籍中的梨花馒头。”
“确确实实是梨花馒头么?”
“亲口尝过。”
“有意思。”
邬童眯起眼看向殷夏。
“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为人师了,哎呦,我这把老骨头真是不该出来丢人现眼咯。”
“邬老过谦啦。”
“哈哈哈,徒弟尚且如此,那师傅就更厉害啦对不对。看来我们皇上有希望了。”
05
陈国第一御厨在多年前死于咸宫后,邬童便成为了代馆长。当然,他本身也是御厨。
御厨十年出一个,他早已胜过千万人。在了解厨道上,就像是了解人有几根手指那么熟悉。这一批一百八十八人里,他几乎都打过照面,也了解这批厨师的技艺。只有一人看不透。
那便是殷夏。
她从来没有认真在他面前展示过自己的厨艺,让邬童印象深刻的是,殷夏握刀的姿势都是错的,她的手腕酸软无力,根本不像是常年切菜的手。
这个人是个骗子,这是邬童的第一反应。
如果不是,那她是故意隐藏的。
邬童从白马食官那里得知,殷夏和春净接触过写树皮的人。世间一直流露出树叶上的菜谱,而那菜谱的笔迹,和那位厨师写下的一模一样。他很可能就是犯下这一切的元凶。
邬童看不懂殷夏,就如同她看不懂这世道的局面。
一月之后,淘汰者都已返乡,剩下的都是完成基本挑战的。殷夏每一次都称病不去参加,而这次则是选拔的最后项——刀工。
邬童让剩下的厨师去漆黑林,获取食材,而食材则是里面一只野猪腿上的一片肉。
殷夏这次再不能装病了,这是强制性要求每个人参加的。五十六名大厨只带上了一把小短刀,便进了林子。
这林子漆黑无比,即便是白天,可见度还是只有几米,上面也有无数的枯叶包围着,阳光透不进来。春净抓着殷夏的肩膀,跟在她后面。
“胆小鬼,又没有妖魔鬼怪,这你也怕。”
“我怕突然窜出来的野猪,听说这里的野猪,每根毛都像钢针般锐利。”
两人对话的间隙,林中惊现一声嚎叫。随即,黑暗的深处,冲进来一只野猪。
“就是它,大家小心!”
厨师们需要在这头凶恶的野猪身上切下一层肉来,大多数的厨师刀工强悍,只是轻轻在猪身上刮一层,一片薄薄的肉就附着在了刀上。
得到猪肉的人,先出了漆黑林,剩下的人越来越少,而野猪也因为疼痛而越发暴怒。
到了殷夏这里,她怎么都砍不中这快速移动的猛兽。
她的体力都有些不支了。
“还好么?”春净问道。
她擦擦额头的汗,强撑着点点头。
殷夏觉得那野兽像一台绞肉机,她几次砍到了它腿上,但因为手法奇差,只是砍在骨头上,根本切不下肉片。反倒激怒了黑毛野猪。
恐惧让她再次萌生退意。
“春净,你帮我好不好,这次也帮我一下,你切两片,然后给我一片好不好,这样我就过关了。”
春净看着那头和自己等身大的野猪。
“好。师傅。”
春净握紧手中的刀,汗渍沿着腕上的骨节流到手心里,刀有点滑了。
野猪在原地徘徊,它盯着春净,更确切地说,是盯着春净身后的那个女孩,殷夏。
它长啸一声,迈开蹄子,向着两人冲去。
春净推开殷夏,在野猪冲撞过来的瞬间,侧过身子,在他的后腿上割下薄薄一片,细小的血流沿着伤口留下来,但它未察觉到疼痛。
春净的刀片上已有一片肉片。他把有肉片的那把刀给了殷夏。
“春净,你真厉害,再拿一片,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好......”
春净系紧了裤子,殷夏没有看到,从他的左腿上,同样有血迹留下来。
刚才的冲撞中,春净的腿被野猪的獠牙给刺到了。
“春净你小心点。”
“嗯,放心师傅。”
可春净明白,如果野猪再次直冲过来,自己的这条腿已经没办法躲开了。
野猪嗅到了血腥味,好像更加狂躁,不停地踱步。
当它真的拔腿冲过来时,春净的心反倒平和下来,师傅要的,他都能给。
最后关头,春净想用双手抵挡。
并没有骨折肉断的声音。
睁开眼,春净看清了,是邬童挡住了野猪,他的手中有一根银色的细线。野猪冲上来时,锋利线已将野猪杀死。
何等厉害的腕力。
邬童看了看殷夏刀上的肉,再看了看春净,摇了摇头。
“做师傅的,不能保护徒弟,却要徒弟保护,不惭愧么。”
06
“李伟,许昌,毛先渡,春净......”
一个个名字过去了,并没有殷夏。邬童合上通过名单,说以上的二十八名厨师可以留在味馆学习陈国烹饪术。
殷夏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少人盯着她看,那些都觉得她是不世之材的人,指指点点,小声碎语。其实到陈国的日子,越来越多的人质疑她的实力,这些殷夏都知道。
一个在做菜上极有天赋的徒弟,一个从来不出手的师傅。
“邬童先生,留下我吧,我......”
“我们这里不需要无用之人。”
邬童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这句话后,踱步离开了。
殷夏冲上去还想说什么,白马食官打断了她。
“适可而止吧,你能骗一时,能骗一世么!”
声音之大,在场的所有厨师都听到了。
殷夏脑子一片空白,定格在原地。
人群又开始悉悉索索了。
春净跑过来说:“殷,师傅,你要是不在这儿,我也离开。”
邬童甚至有那么一刻在犹豫,这孩子是有天赋的。他身上有大御厨的影子。
“若是想走,味馆不会强留。”邬童道。
“师傅,我们走。”
春净抓着她的手臂。
殷夏依旧没有动。
她直勾勾看着春净。
“你是傻瓜么,不是一直想来陈国学习么。你不也想要改变我们的命运么。”
她对春净说,你留下。春净不肯。殷夏拉着春净到一边,说你先学会了陈国的烹饪术,然后教我,然后我再靠着这个名扬天下,买很多很多的食物,让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吃上饭。
春净不肯点头,殷夏便按着他的头点下去。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味馆外面学习。别想我,好好学。跟着邬童师傅学。那是真师傅。”
春净的手还是不松。
“要扬名立万,要带食物回去!”
殷夏抓开了春净的手,走出了味馆。
等到那扇门关上了,殷夏才明白,自己追求的东西越来越远。但是春净那个臭小子在里面,一定会比自己有出息。
在味馆的大门站了数个小时,才离开。
殷夏流浪在繁荣的陈国街市,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和丰收的稻谷。鼻子很酸。邬童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她明白。
“当师傅的不去保护徒弟,却要徒弟保护。不惭愧么。”
这句话又出现了在耳朵里。
陈国真繁华,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家乡,也曾是这样往来丰收的样子。
但之后,粮食越来越多的流入了饿国。
说到食物,她饿了。这几天一直在漆黑林,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她见了路边的一个包子铺,忍不住伸手摸了几个。结果被老板看到。
“喂!站住!”
没办法,殷夏只能跑。
她跑了许久才觉得甩掉了那个人。喘息下,她掏出一个,拨了拨灰,往旁边伸手递去。
“包子是怎么做的,春......”
转身,空荡荡的,街上人很多,却没有春净。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那个丑男孩在了。
就在要咬下包子的时候,一个人从旁边窜出来,抓着她的手。便就是刚才那个包子铺的老板。
“可找到你了。”
要被揍了么?
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里面藏着三个包子。
“刚才你偷得那几个已经发酸了,没注意么,吃这几个吧。新鲜的。”
到这里,殷夏实在绷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07
自此,殷夏开始在这个地方打工。
包子铺的老板手下还有数十间酒楼,但他很喜欢去那间小包子铺,听说那是他发家的起点。
“先从跑堂的做起,熟练了,就让我们的大厨教你学做菜。”
“像我这样的人,被你们小店发现是福气,我可是未来的大厨,是要......”
骗人话出口成章了。
殷夏闭嘴了,春净不在,她的那些话就没人听了。
“喂,跑堂的,手脚麻利点,去厨房盯着点厨师,我的菜怎么还没上。”
“好,客官,我现在就去。”
“先上我的扬州干丝!”
“好,我马上去。”
“喂,跑堂的,我这桌子很脏,不快点过来擦。”
“好的,马上过来。”
......
殷夏端着盘子,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食客中间。她看着那些菜被烹煮出来,偶尔会尝一点,指点大厨做的粗糙。
那大厨也是个糟汉子,不在意殷夏的话,他喝了一几口,对着殷夏喊道,这些就是寻常百姓吃的,你说的那是给皇帝吃的。
“厨师就是要用给皇帝做菜的心去给百姓做菜啊。”
“都像你这样的,一天也做不了几道菜啊,我们不都得饿死。”
酒肆的伙计和厨子全都哈哈大笑。
那是殷夏在陈国学到的第一课:厨师不是给一个人做菜的。
三个月后,殷夏和来福酒肆的伙计慢慢熟悉,逐渐适应了这里。
“阿夏,我老婆就要生了,我要去接产婆,今这下午,你帮我顶一下吧。”
“啊,郑厨,你又让我顶班?”
“对不起啊,发了工钱,我第一时间请你吃酒。”
“这倒不用了,再教我一道淮扬秘菜吧。”
“......那哪能啊,这是厨师的命啊。”
“你看啊,我也挺忙碌的是吧。”
“好好好好好,教!你这小鬼头。”
这段时间,殷夏试着学做家常菜。她的手腕没以前那么纤细了,变得粗壮了。也能够颠起大盆菜。切菜的时候,可以很顺滑地将骨头和肉一切为二。
她见到了人们吃菜的样子,不论是狼吞虎咽,还是细嚼慢咽,那些唇齿间咀嚼的动作,都进了她的眼。
粗粝,口水与咀嚼,吵闹,喧嚣。
也是所谓的人间百态。
深夜,酒肆的某一间客房,邬童和老板望着楼下忙里忙外的殷夏。
“老邬,这孩子并无天赋,你为何要我关照她。”
“她怎么说呢。”邬童笑着摸了摸鼻子,“其实和老御厨相比,你我不都没什么天赋么......我倒是觉得她有点像我。”
“噗?”
“跟着老御厨学习之前,我也是这样,什么都不会,却心比天高,只想着一步登天。”
“所以你让她接触寻常人家,是要给她机会么。有些事,讲究的终究是天赋。”
“老李,你还记得老御厨是怎么死的么。”
“老御厨死于皇帝之口。当年,他代表陈国出征,结果被躲在咸宫里的皇帝一喷嚏打死了。”
两人看了看,神情又有悲伤又有戏谑。
“老御厨风光了一辈子,最后竟然这么死了。”
“是啊,老邬,到死,我们都没叫他一声师傅吧。”
“是啊,好怀念啊。”
邬童的眼睛扫着殷夏。
“记不记得老御厨说,要做好菜,要去最脏人最多的地方。要见到平头百姓,要见众生。”
邬童拿杯盏在手心倒了一点水,一弯银月印在他的手心上。
“李老板,你说,怎么样的食物,配料是月光啊。”
“哪怕我怕穷尽一辈子,都做不出这样的菜来。”
“我又何尝不是,哈哈哈哈......对了,说正事。我听那个白马食官说了,给陛下做菜之人,近来有了动静。”
“就是将食谱写在树皮上的人?”
“嗯,之前几年一直藏在蜿耳村外。而我门下的一个小学徒,以及楼下那孩子,都是与他接触过的人。”
两人将目光锁定在殷夏身上,月光照在地上,有着滚烫的温度。
08
自从被味馆逐出大门,已经过去半年了。
每隔数月,都有年轻的厨师去挑战皇帝。他们衣着光鲜地出征,不论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成名,都信誓旦旦。但送回来的却是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据说,饿国已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咸宫外的护城河每日每夜发出恶臭。
即便这样,还是有无数的年轻人去挑战,只求皇帝能出宫。
这半年,殷夏的想法有了变化,她已经不再那么想扬名立万了。
她知道自己对烹饪没有天赋,看着那一车一车送回来的尸体,但求平安。
也求春净的平安。
“春净,半年未见,你学成了么。”
每次路过味馆紧闭的大门,她都停下来几秒。
来福酒肆是一家平价的酒楼,请不起最顶级的厨师,而且大厨每段时间轮着换,空闲时间,倒是学了一堆杂七杂八的。
每到夜里,难得有时间躺下了,她又去看正统的《食经》。看的累了,她便想起以往和春净在一起疯闹的日子。她记得老疯子教春净时,自己也曾凑耳听过几句。老头说这世间,有提取月光做成菜的方式。
当时的殷夏觉得此人脑子坏了。
现在,她不自觉地看着水缸中的一弯明月,缓缓地舀上一勺,水中月很快碎在了涟漪中。
殷夏放下了勺,试着用手捧起水中月,但水除了让他的手变得冰凉,什么都没有。
第二次......
第三次......
慢慢的,她能够捧起一丁点淡金了。
顶楼的邬童默默地看着殷夏。
就在春净和殷夏在各自的领域学习时,饿国遭受了一场瘟疫。
白马食官是第一个从那边逃出来的。他到陈国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家关闭城门。
邬童见到他的第一眼,久久地愣在原地。
原本白胖丰润的一个人,现在瘦得不成人形。
邬童给他吃的,白马食官却一个都吃不下。
“那个人,他回来啦。快,快闭城门!”
从胸腔里迸发出这几个字后,这位为了国家举荐人才,奉献了一生的最高阶食官,死了。
尸体被陈国以御厨的待遇,厚葬在后山的陵墓中。
这仿佛一切的开始。
最初,只是每家每户的饭菜都增加了很多的量。但是体重却没有减少。
奇怪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人们开始吃的越多,越来越瘦。
而自从白马食官在陈国死亡那天,他就深感不安。他们相交一辈子,懂得老友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他一辈子说的最多的两句话是:这不合规矩,这合规矩。
他是指谁?
难道是那个为皇帝做菜之人?
可为何要将城门关上。
邬童想破头都想不通。
三日后,白马食官预言的事情灵验了。
城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灾民,刚开始陈国还能接济一些,但这如同凿开的洪水,根本止不住。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这里,城主只能下令闭门。
而一个月后,城外的灾民一夜之间被驱逐了,好像不曾有过那么多人似的。驱逐者正是饿国的士兵。
他们以彻查食物为由,将肉和蔬果一车一车地运走。家家户户都要将存粮贡献出来。
城门被破坏了,士兵踏入陈国,开始搜刮剩余的粮食。
殷夏看着这疯狂的变故,想到了小时候的蜿耳村。自己村子也是这样,最后一步一步走向了毁灭。
内忧外患。
在一个官爷抢粮之时,殷夏刚好买完菜回来,她将口袋里的一块青稞饼给了一个老婆婆,却被看到,一把抢走了。
殷夏抓着不放,那官爷眼看如此,几乎要动手。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我是味馆的人,这些食粮都是味馆征用的!”
是春净。他拿出令牌之后,那个官爷停了手。
他啐了一口道:“我看这味馆能罩你们多久。”
味馆是先皇在位时,便设立的,陈国烹饪术全部保存在这里,是食道的极致宝地,目前军队还不敢对其下手。
“殷夏,好久不见。”
春净扶着老婆婆起来,帮她把掉在地上的青稞饼捡起来。
“春净。”
殷夏看着春净的脸,既有点陌生,又很熟悉。
“你好像比以前好看一点了。”
“先避难。”
两人来到味馆底下,里面有很多暴食的饥饿之徒。殷夏看着春净走来走去,极尽所能照顾病变者,她知道。
春净再也不再是自己身后那个小跟班了。
他本就有一身手艺,加上身高窜得极高,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
“殷夏,你别愣着了,把这些鸡蛋送到对面。”
“好,好。”
那天,她听很多味馆新学徒说,春净已是邬童手下最优秀的学生了。
陈国被暴食症困扰的居民都被送往了味馆这儿。医者对这些人无从下手。
邬童的探子冒死带回来了画像,春净和殷夏见到了皇帝身边人的模样,像极了那些年,在后山和两人嬉笑的疯伯。
邬童说要去饿国,面见皇上。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春净帮着照顾所有的灾民,以及患有暴食症的人。
自己一定会讨的粮食归来,救大家与水火之中。
春净跪在地上,目送真师傅远去。
在邬童走了三个月后,陈国陷入断粮的危机中,越来越多的暴食症患者死去了,剩下的越发恐惧。他们吃的越多,则变越瘦,越瘦则吃的越多。
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城里一半的粮食,都喂与他们。
春净发出指令,要将这些人送往城外白马坡,派少数人照料。
这个安排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但是一小部分人觉得,这是直接判了病患死刑。
“你不能这么做,他们吃什么!”
“殷夏,那他们在城里,剩下的人吃什么!”
殷夏楞了一下,那些饥瘦的人群中,有她熟悉的人。有来福酒肆的常客,有教她淮扬菜的大厨,有替她张罗着婚嫁的胖媒婆,有总是嫌她做菜难吃的小孩儿。那些人是她生命中活生生的人。
“做菜,从来不是给一部分做菜。我们的食物还够些,让他们规定量数,一定可以度过去的。”
春净盯着殷夏道:“别天真了,活下去,你才能扬名立万不是么。”
春净走了,那天殷夏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想告诉男孩,她不要扬名立万了,她不要去救皇帝了,这天下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她就想渡过这一关,然后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如果可以,可以和春净一起度过。
陈国的门终究是关上了,每日每夜都会有饥荒的人,在外面哭嚎。
殷夏在深夜时,会从漏洞中爬出,带上一些发酵的面食,给与城外的饥荒者。当然这些食物只是杯水车薪。
她发现有一些孩子在吃食物时,会一边吃,一边指着自己的肚子说疼。
殷夏本能地觉得这不对,她到了更远的地方,找到了埋尸点。
面对臭气熏天的尸体,殷夏双手发颤,半年前的自己,是绝对不会做到这一步的。
但是她有一个强烈的疑问,不这么做,便过不了自己那关。
殷夏再次拿起刀,这一次还是会颤抖,但不会再让春净来替她完成了。
她切开了一具新死去的躯体,在对方的肚子里,有无数的虫子正在翻腾。
殷夏汗毛竖立。她捉了一条放在腰间的瓶罐中。
她将活体虫拿去给陈国的太医看,在对照经目之后,太医说,这种虫子是寄生在虫王邪逻身体上的寄生虫,靠吸收活体的营养来生存。
太医说,如果现在暴食症的人,体内充满了这种虫子,那么唯一的解救方案是要杀死身为本源的虫王邪逻。
春净写了一份诏书,给与饿国的邬童,期待着他的答复,但是诏书久久没有回应。春净这几天坐立难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将感染源杀死,则会源源不断地冒出虫子出来。”
“可这只是一个人的身体里发现的虫子,并不足以说明什么。”
“那可以去城外取来更多的尸体啊。”
味馆里人多嘴杂,但刚才还在喧嚣,现在没有人说话了。
“谁去啊,现在谁敢去外面,去了指不定就被传染,回不来了。”
“对啊,傻子才去。”
“所以只有那个叫殷夏的女人才敢去。”
“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实的呢,毕竟那个女人之前就会骗人啊。”
“是啊,我还记得说是春净大人的师傅。”
叽叽喳喳,悉悉索索,春净觉得脑袋要炸了。
“够了!我相信她。你们不必准备,这件事我一个人负责。”
“可是邬童老师。”
“等不了了,老师可能自己都难保,再耽搁的话,陈国更多的人会死在这场瘟疫里。”
春净决定去试试,他要阻断传染源。
“将关于虫王的一切,送至我的房间。”
09
殷夏并不明白,春净在做什么。
他召集了陈国最优秀的木匠,做了一个木笼子,可以装下五个人的容量。一队人马,带着这个木笼子前往冰原。
传闻中虫王邪逻就在冰原下的深海。
殷夏不放心春净,跟着一起去了。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不可置信的一幕,春净在冰原上熬一种液体,大锅中,液体呈现出微蓝的色调,待液体凉了,他将液体倒在五个人的身上,随后让他们进入木笼。
一股酸味弥漫开来。
她大概猜到了春净的用意。
“笼子里的人是谁?”
“邪逻喜欢酸味,他们几个人会让邪逻露面。”
“我说的是,笼子里的人是谁!”
春净低着头。
“是陈国的重刑犯。”
殷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前的春净好像有点陌生了,以前的他,不会拿人命去赌。
“没事的,木头足够结实。”
话一说完,冰原瞬间断裂,从下面窜出来一只巨大的鱼,介于虫子和鱼之间的怪物。
“快点,放箭!”
随着春净一声令下,一只锐利的箭从弓箭手处射出,但弹在邪逻身上,弹开了。所有人愣在原地。
按照春净的设想,毒箭会在没几秒内扎入虫王的体内,将它杀死。但真正出现在两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忘记了恐惧。
因为它太大了,大的就像是一面城墙。
“要救下绝大多数的人,要救下绝大多数的人......”
春净不停重复着这些话,他把弓箭手带来的箭毒包,从箭上拆了下来,抹在木笼的栏杆上。
“春净,你一定要让他们死么!”
“如果牺牲五个人就能救下五百个人,你会怎么选择呢!”
邪逻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看着冰原上的几个人,它的注意力被木笼子吸引过去了,里面有着诱人的酸味。邪逻试图用舌头靠近那几个犯人。
哭嚎声此起彼伏。
五个人和五百人的问题,殷夏没有回答春净,她没有时间想,她从春净的腰间抢了钥匙,在邪逻的舌头触及木笼之前,打开了笼子。
五个人从里面逃了出来。
殷夏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或许整个陈国的命运,在她刚才的举动下已经改变,但是她没有办法看着那些人死去。
他们确实是戴罪之身,但也是寻常人,会害怕,会忏悔,会退缩。她相信,春净和这几个人来之前,并没有说是做这样的事。
殷夏害怕自己做了一个错的决定,但身体先动起来了。
她明白,即便再弱小,不堪,也有他们存在的价值。
虫王邪逻看到美餐跑了,一下子变得生气。它甩动了一下鱼鳍,冰原处一下子裂开了数道缝隙。
“你在置所有陈国百姓的生命于不顾。”
“春净,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不知道为何,殷夏很难过,她觉得那个从来都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徒弟,长大了,却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啊!”
不远处,两个弓箭手已经掉进了冰窟窿里。
殷夏夺过藏着毒包的弓箭,进入了木笼,她相信,外壁如果不能破,那么等到足够近的距离,从邪逻的嘴里射进去,一定可以造成伤害。
“快回来!”春净吼叫道。
春净也躲进了木笼中,邪逻用头冲撞着木笼,好几根柱子都断了。
“殷夏,你知道么,邬童其实给我们两个的机会是一样的。他让你去寻常的酒楼学习,你知道为什么么,当年,老御厨考验他的时候,也是让他去你现在去的地方学习。在他心里,对你的认可要更高些。”
殷夏很震惊。
“我的天赋没你高。”
“可恰恰这是邬童的理念,历代味阁都以天赋者为尊,他确认为厨道就在烟火人间。我一直想证明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得到他的认同,我不停地学习,参考古籍,想要获得提炼月光的......”
“春净......”殷夏眼神黯淡,“其实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用月光做菜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可以的!疯伯那个时候说......”
“疯伯说完了所谓的配方之后,他说了一句,你猜,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殷夏打断了春净的话,笑着和他说。
“还记得么。”
春净好像一下子回想起了什么。
“阿净,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那是谎言么”殷夏笑了,“很简单啊,因为我也曾经得意洋洋地撒谎来骗所有人啊,那就是一个小孩子式的谎言啊,那么简单,但是骗了全天下的人。”
春净好像认同了什么,一下子没了力气,木笼也被邪逻撞得飞出去。
两人身受重伤。
冰原之上,所有人都跑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殷夏好像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估计是断了四五根,她站不起来。迷迷糊糊中,他看到春净爬了起来,拆下弓箭上的毒包,涂在自己身上。
“春净去哪儿了!”她微弱地想说话,可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别走。”
“师傅,还记不记得我们要名扬天下的。”
殷夏拼命地爬向春净,想要阻止他,但是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快要看不清方向了。
回来啊。
回来啊。
回来啊。
她看着春净走向了邪逻的那张巨嘴。
07
三个月后,虽然原来得了暴食症的人没有恢复,但是传染源阻断了,基本没有新的病患了。
每天还是死很多人,但是太医们聚在一起,研究治疗的方案。
好像春净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走,给殷夏准备了一封信。
殷夏展开信件。
殷夏,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你了。当邬童师傅和我说他要去饿国求粮的时候,我便知他回不来了。现在我也要走了。他把陈国托付给我,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舍弃了患病的人,但是城内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换上暴食症,我想救下最多的人,但那天你见我的眼神,我才明白,自己或许错了。身为一个厨师,不该为了大多数人做菜,而是为了每一个人。
救人也是一样。
想要救下更多的人,这个念头从一开始就在脑袋里根深蒂固。大概受你影响太多了,我从来都会想,如果殷夏在这里,她会怎么做。如果是从前的你,或许会支持我的做法。
我从来都是跟在你的身后。
师傅,如果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不要恨我。
我只是想让你名扬天下。
因为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殷夏的手握紧了信,她反复读了好几遍。
“对了,这里还有一本册子,是春净让我一并交与你的。”味阁的小厨师说道。
殷夏看了,是食谱,和当年树皮下面写的文字一模一样。春净把疯伯教他的菜,都原原本本地记载在上面。
几天后,神医诸葛依有了一些眉目,他说,虽然防止了传染,但治疗已经感染上的人,还需要饿国的配料。
每天,依旧有成捆的食物被运往饿国,陈国剩下的人全都面黄肌瘦,但还有很多车候在城外,等着运输粮食。
这个世界好像如同往日一样糟糕。
味馆的大人们去其他地域借粮,才发现周边一代都是相同的命运。
国家大大小小不同的城邦,地区的粮食都运往了中心地——饿国。
三个月后,已经出现死人。殷夏觉得陈国这个大国正要变成蜿耳村。
她带上了刀,以及春净留给她的食谱。
如果说有些事避无可避,必定需要有人站出来,大步向前。
她要去往饿国。
因为她答应了一个人,此生,再也不能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