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纸更薄的谎言

刚进入楼上的这间房间,我就后悔了。

眼前的年轻女人说是我的邻居,却没怎么见过。更令我恐惧的是,门缝里依稀可见一双青色的脚,可脚掌并不朝上,而是各倒向一左一右。

一具尸体?还是模型?

房间里的血腥味加深了我的猜忌。女人的解释是,在杀鸡呢。

我依稀记得这里住的是一名中年男人,和妻子离婚后,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但独自把儿子抚养长大。

那么,现在招待我的又是谁呢?

 

年轻女人问:“许昔老师,你是刚搬来的,还是这里的老住户了呀?”

我说:“刚,搬来。”

她说:“那我们邻里之间是应该通通气,相互照应的。”

我:“......”

我撒谎了。为什么会本能地脱口而出,刚搬来呢?

以前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神经病,专门潜入普通人家里,把原住户杀掉后,假扮房主,并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周围的邻居。他会从假扮他人中获得快感。

脊椎一阵寒冷。

“那你买的时候房价多少啊?”

心脏跳动得更激烈了......她这是在试探我?

“两万一。”

“可我记得咱小区的房价都在两万三以上的。”

我后背都是汗。几年前买的了,我确实不知道现在的出售价。

“哦,是这样,我买的是二手房。我在教育局工作的,有些家长为了给孩子解决一些入学的事,也刚好想出手房子,就给我打了些折”我讪讪地笑道。

“哈哈,原来是这样。”

女人转过身,笑容很真诚,让我觉得她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她递给我一个盘子,上面不是水果、蛋糕。而是薯片。这包薯片是我五个月前买的!

当时我和女儿在楼梯口,看到了醉醺醺的胖男人。女儿一下子把薯片塞到他手里。女儿的举动让我和对方都吃了一惊。我们两个成年人相互尴尬地笑着。

后来我问女儿为什么这么做。

女儿捏着鼻子说道,张叔叔应该多吃薯片,少喝酒。

上面还有女儿贴上去的恐龙贴纸。

对了!这家的房主姓张!

“你不喜欢吃原味的么?我刚楼下超市买的。”

她也在撒谎。

“喜欢啊。”我抓起一片,塞进嘴里。已经完全老化了。

“喜欢就好。”

她笑得我心底发寒。

 

15分钟前,我女儿许佳琪从底楼往楼上跑时,不见了。为了找她,我来到了这里。

回过头来,已是现在的情况了。

“许老师,要不我帮你一起找找佳琪吧。”

“不用的。可能她先回家了。”

年轻女人也吃了一口薯片,开口道:“我爸妈年前移民去了美国,留下这个房子。我哥刚好在外地打拼,所以暂时由我和男朋友住。”

又是谎言。

我一边点头,一边悄悄给男友文尚发消息:五楼邻居。

抬头,迎上了年轻女人的脸,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她悠哉悠哉地亮出一把刀,在我面前削苹果。我吓得手机在掉地上。

她:“你手机掉了,许老师。”

我抢先道:“萧叔平日很照顾我。”

“不对啊,电话费单子上明明写了,老家伙叫张金旺,怎么会姓萧呢?”

下一秒,我抄起茶几上的杯子,砸在了她头上。

她大叫道:“哎呦,我操。”

我冲进卧室,却被一个男人挡住了。一个几乎和门框持平的年轻男人,寸头,不声不响地一直在门里面,偷听我们的谈话。

年轻男人:“哈哈哈,你被人爆头了。”

年轻女人:“你他妈还笑!”

血从发间流淌下来,她在口袋里翻找着什么,手机,带血的铅笔等。最后,她翻出一块纸巾,熟练地垫在伤口上。

我尖叫了一声,因为在这些东西里,还有一根断了的手指!

 

咚咚咚。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想呼喊,年轻男人提前一步捂住了我的嘴。年轻女人打开了猫眼下的小框。

我男友文尚:“你好,我住楼下的。家里下水道堵了,能借一下你家的扳手么?周围五金店好像都关了。”

年轻女人:“不好意思,我这边也没有。”

文尚:“住了那么久了,也没怎么认识过。我们家做了蛋糕,我拿一点分给你们吧。”

年轻女人笑得很甜:“谢谢呀,可是我这边正在煮鸡汤,走不开。”

我望向厨房,汤锅里面伸出了一只手。

我腿一软,一下想起来岭南区最近的连环杀人案,被害者都是被掐死的。凶手很可能是这两个人!

年轻女人从旁边抓了一把刀,隔着门问道:“还有事么?”

“打扰了。”

几秒钟后,手机响了起来,是文尚打来的。年轻女人接过我的手机,回了一条消息。很快,‘好的’两个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男人松了手。

我跪下来:“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她还小。”

两人对视了一眼,年轻男人边笑边说:“刚才那个小姑娘是你女儿啊。”

“我女儿在哪里?在哪里!”

阳台那儿有一些响动,文尚竟然从隔壁爬了过来!

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都愣住了,我用头撞上男人的下巴。跌跌撞撞躲到文尚背后。

我们四人像是棋盘上仅剩的四个棋子,谁都没有动。

文尚手上空空如也,甚至在爬阳台时,手臂被铁钩划伤了。他弓起背,不声不响。

年轻男人即便比文尚高出一个头,也没有往前踏一步。

年轻女人:“宝贝,我觉得我可能要去一趟医院。”

年轻男人:“你怎么对医生说?”

年轻女人:“就说......就说,被猫抓的?”

两人对视一眼,笑着走了出去。

我虚脱地倒在文尚的背上,这才反应过来:“这就,走了?”

我想到了那双脚后,立刻冲进了卧室。没有看到女儿,地上躺着老张的尸体,每个部位都被切断了,整整齐齐被摆成了五份。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脚掌往左右两边倒了。

“佳琪!”

我喊叫道,可一扇接着一扇门被打开,都没有女儿。

“我去追!”

文尚冲下楼去。我扶着扶手下楼,楼下已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是这个小区的住户,正在议论着什么。

我只关心我女儿许佳琪在哪里。

“佳琪,佳琪!妈妈在这里!佳琪!”

一声闷响。

一个重物掉在我的身边。

我机械地转头,是一个从顶楼摔下来的小女孩,她的脑浆流了一地。这小女孩怎么这么像我女儿许佳琪呢?

哦。

她就是我的女儿。

 

 

 

02

文尚是我在小区门口捡来的。

当时,前夫刚进监狱,我从医院出来,身上多处是伤。所幸女儿做手术的钱保下来了。

我女儿许佳琪今年六岁,患有兔唇,活在亲身父亲带来的恐惧中。害怕交流,也不愿手术。

那段时间,又要工作,又要独立照顾女儿,身心疲惫。喂养流浪猫的那几分钟,是我最轻松的时刻。

当时,一个男人从公猫嘴里抢过罐头,大口咀嚼。他大概捕捉到了我眼中的惊吓,连忙后退了几步,跑开了。后来,我偶尔会带一些面包下去。

一次,佳琪看我一直没上来,就下来找我。

“原来妈妈养了一只大宠物。”

我面红耳赤,特别窘迫。

佳琪不喜欢接触他人,却不害怕这个男人。

她把小面包放在手心:“喏,给你。”

他警惕地嗅了嗅,然后一下子把面包都吃完了。

女儿咯咯咯地笑。那是离婚后,我第一次看到女儿笑。

佳琪似乎很喜欢这个神秘的男人,每天都会来‘喂养’他,虽然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攻击性。但我还是警惕着。直到有一天,他说了一句:“你好。文尚,我叫文尚。”

半年后的某一天,佳琪对我说想动手术。我大吃一惊。

某个台风夜,家里跳闸了,有人从窗口爬进来,抢了佳琪手术的钱。我追出去,看到文尚咬着那个人的手。

他的手臂上被割伤了,我让他进来,洗澡,并且帮他包扎了伤口,后半夜,我帮着文尚剪了头发,他干净了很多,露出一张并不难看的脸。

“今晚台风夜,睡沙发吧。”

他拿了一块毯子,还是走出去了。再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一个月后,我看到他在装货和卸货。再之后的三年,文尚重新融入了社会,我们这些零碎的人,选择拼凑在一起过日子。我从没问过他过去的事,他也不过问我的。

他话不多,但很踏实,在梦到被前夫殴打的日子里,文尚便会起来,轻轻拍我的背,唱一些清淡的歌谣。我的心便平静下来。

最近,附近几个街区发生了连环杀人案件,死者都是颈脖被掐,窒息而死的。小区里的邻居怀疑是文尚。

那天晚上,文尚抄了一条小路去买面包。在河边跑道,他看到尸体大字型摆在路中央,立刻呼吸困难,监控拍到了文尚失常逃窜的画面。

被警察的例行询问成了铁证,小区里,恐惧如鼠疫一般蔓延着。邻里间表面上还很和气,可墙上却写满了‘杀人犯去死’之类的话。

文尚曾在佳琪回家前,把那些红字‘改造’成花朵和云之类的涂鸦。女儿拍手说小爸爸好棒,而我心里尽是苦涩。

直到今天,女儿的尸体就躺在我的面前,我快不能呼吸了。周围聚拢了很多人,每个人都像杀人犯。

我一个人来到屋顶,发现有打蜡的味道。如果我现在闯进每个人的家,翻看他们的地板,能找到凶手么?

我真的这么做了,可她们只是把门堵得死死的。

去追击那对情侣杀手后,文尚便消失了,我坚信他没有死。警察在邻居家来来往往了一周,什么关键的信息都没找到。我说连环杀人犯是一对情侣,但扔我女儿的可能是其中一个,也可能是别人。他们问我男朋友在哪里?平时和你女儿关系怎么样?

我吊着嗓子喊,不是文尚,文尚不是凶手。文尚在找凶手,你们帮帮他。帮帮他。

一个小警察说我们会尽力的。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说你在怕什么?

在他的瞳孔里,我发现了答案。他怕的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绝望的疯子。

我说你们不帮文尚,我就自己帮了。

 

 

 

03

【别再找了,我就是连环杀人犯的凶手。我会去自首。】

文尚的号码发来了这样一条消息。这当然不是他发的,他从不会用句号。

【你还好么?】

我发过去一条,没有回复。

第二天,我又发了一条。

【那些照片已经按照你的要求藏好了。】

果然,屏幕上方重复着‘正在输入中’,可没有任何内容发过来。对方一定在想,到底是什么照片。

【把照片给我。】

【怎么给】

【明天十二点,花莲超市,地下一层自动储存柜B3。】

我本能地发了一条,我很想你,对方再也没有回复。

隔天,我拿着一个信封,去往超市,放入了B3储存柜。然后拿上篮子去超市里兜兜转转,盯着谁会出现,是那个年轻女人还是年轻男人。我的口袋里有一把弹簧刀。

可一个小时里,谁都没有出现。

一条消息发来。

【不要耍小聪明,离开这里对你有好处。】

对方就在现场!

我拿着东西结账,看到营业员阴沉的眼神,是她么?

情侣的帮凶?

结完账单出门,我撞上了一个老头,虽然他六七十岁了,是他么?情侣杀手的父亲?

我怀疑每个人都是他们俩的爪牙。

我回去了,晚上再次收到消息。

【你知道?】

我在信封里没有放什么照片,只是写下几个字——你们做的事,我都看到了,把文尚还给我。

隔天,对方发来一个地址,约我去某个废弃的工厂。

我带着弹簧刀去往现场,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并不是情侣杀手,而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脖子上裹着一条丝巾。随后,少女的身后走出了六个人,有昨天的收银员,有撞我的老头,还有一些高矮胖瘦,看起来和凶手两个字完全无关的人。

我:“你们是谁?”

少女看向大家,所有人都面色阴沉。

少女疑惑道:“你不是知道了么?我们就是被你男友杀死的死者的家属。”

被害者家属的......同盟?

 

 

 

04

“我姐姐被他杀了!”

“我的妻子也死在他的手下,她下个月就70了。”

“我妹妹!我妹妹还没上初二!就......”

......

有的声音很平静,有的疲惫,有的要将我撕碎。

走进这家废弃工厂,里面有一间裹着隔音泡沫的房间,墙上到处可见尸体的照片,以及剪下来的新闻报道。

“这个女人是和他在一起的,也把她杀了吧。”有个中年男人提议道。

少女认真地说道:“我们不是杀人犯。”

中年男人哭了,小孩一样蹲在角落里。颤抖的手,再也拿不住铁棍。

我环顾一圈这些人,说:“接着演,那两个人给你们多少钱。”

有人拿刀想捅我,走几步被少女挡住了。

“我听大家的意见,但如果你们真想杀了这个女人,那每个人都要捅上一刀,并留下证据,谁要是告密,大家一起坐牢。”

她神态平和,我看向墙角的档案,她失去的是双亲和弟弟。

她背书一般念出了每一件案子的时间,地点,沉默的工厂里,响起了哭声。我慢慢地明白,他们真的都是被害者的家属。

 

我看到奄奄一息的文尚坐在椅子上,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全身是血。我说,文尚,我会救你出来。

他好像没听不见。

我流着眼泪,爬到他脚边,蹭他。如果双手不是被捆绑,我想给他一个拥抱。每天都有人进来房间里,对文尚施暴,有的人还会对我拳打脚踢,偶尔也会有医生进来,对文尚进行治疗。

看着他被伤害,我能做的只是呼喊,我叫的嗓子都哑了却没有用。

我和尝试和每个人对话,可大多数人已不愿沟通。

只有那位清冷的少女,她的瞳孔已没有光泽。我说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一对情侣,我亲眼见到了那两个人,不是文尚。她说私家侦探查到,文尚是最接近凶手的人。最近的一起凶杀案,河边跑道上的尸体,甚至有他的指纹。

我哭着说他运气不好,刚巧经过那里。

我又形容了一遍情侣杀手的脸,她说她会去调查。如果事情弄错了,她会向文尚道歉。

我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

“文尚有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么?”

少女掏掏耳朵说,他的舌头没了,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拼命想要挣脱绳索,想杀死她。

她望向我,可眼神在说,对自己做的事,没有一点对不起。

“或许有一些人还是半吊子,但我做这些事,就没打算活下去。许小姐,你觉得你叫得醒一群走向悬崖的人么。”

 

 

 

05

我每天都能听见文尚在呼喊,看到他被他人虐待。

我对自己说,没事的,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可内心已经在想,可能他就是凶手吧,不然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痛苦。

只有这样,我才不至于让自己疯掉。

房间很潮湿,我嘴里塞着布条,被绑在座椅上。座椅是用钉子临时钉在地上的,一番挣扎后,我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上。我看了眼钟表,家属们晚上六点才会再来,这段时间是安全的。

我爬到文尚旁边,他原本饱满的脸已凹陷下去。他好像发现是我了,一次又一次用头顶我。

我明白,他是希望我逃走。

当我拼尽全力,终于触摸到了他的手。温暖,细腻,无数时候,给过我依靠,温存和力量的手。我和文尚本就是姐弟恋,甚至我连他的前半身都不知道,但我们就是相爱了。

别怕,我在。

我在他手心写着这几个字。

他在我手心写的是————我想死。

 

我开始绝食。在我绝食的第三天,芹花亲自送饭来了。

芹花是那个清冷少女的名字,也是被害者家属的牵头人。我再次问她是否看到文尚亲眼杀人。她抽调了丝巾,光滑的颈脖上有一条长近乎20厘米的刀疤。

“凶手一开始是掐住我的脖子,然后我找到一个机会挣脱后,他打破了旁边的灯泡,用碎片割的。整个过程,他都戴着口罩,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他的手,很像那双手。”

她顿了顿,又改口,就是那双手。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一夜。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芹花应该正在上大三吧,我甚至有点可怜她了。

早上从房间里出来时,我的身上都是血。

我从嘴里吐出一根鱼骨头,几天前送来的饭菜里,我留下的。就是用它把绳子磨断的。芹花倒在地上,脸上都是血,但还在呼吸。

清晨,我解开文尚的眼罩,扶着他走出去。个别受害者家属还在睡觉。我们走得很慢,文尚的脚筋被割断了,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我带他来到了我新租的房子里,泡上一杯牛奶,把他抱在怀里,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替他洗了澡,剪了头发,就像是他第一天进入我家的一样,我看着那双纯净的眼睛,在想凶手会不会也拥有这样的眼睛。

我的手慢慢地伸到文尚的脖子上,一点一点地用力,然后惊恐地收回了手。

文尚已经虚弱地像是一片纸。

原来杀死一个人是这么简单的事。

我要找到真正的凶手,杀了他。

那晚上我做了个好梦,梦到文尚牵着佳琪的手,一起从学校门口走出来。转头,他的脸上带着恐怖的微笑。

第二天是中午,阳光特别的好,打开电视,新闻里说岭南区的连环杀人案已经破了,凶手文尚已经自首。

床边果然没有人。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说不上难过还是悲伤。不明白为什么文尚要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是,他在受虐的这段时间,精神已经疯了。又或者他觉得我没办法保护他,只有警察可以,所以自首。

桌上有一只煎蛋,一片面包和一杯豆浆。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切都是我做的,警察来询问,记得这么说。

吃完了煎蛋,牛奶和豆浆后,我反复地打起嗝来。

我想起昨晚,他看着我的眼神,他已经没有活着的念头了。

 

 

 

06

警方表示,文尚已经交代了所有的犯案细节。

媒体们蜂拥地挖掘他的过去。据说他是文氏家族的子嗣。

文氏家族是我们这个世代最臭名昭著的家族,对外是经营着食品加工厂的家族企业。据说虐杀了四十几人,但从没留下过证据,死者只能被称为失踪者。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我现在就要去面见文尚的过去,他的父母们。

要想救他,就要让他自己产生求生欲。

 

“我们可都是好人啊。别听外面的疯言疯语。”

文尚的母亲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人,穿的高贵典雅,你要说她是文尚的姐姐,我都相信。而文尚的爸爸则是一脸的祥和,像一只很大的泰迪熊。忍不住想要抱抱他。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我,一定会轻易地相信他们的鬼话,但当房间里传来凄厉的叫声时,我知道自己是踏在了地狱之上。

“不来一点曲奇饼么?”

文尚母亲从玻璃罐头里拿出一块饼干递给我。那饼干口味很怪,特别甜,我吃了几口,居然吃出一块人的指甲。

“啊!”

我开始干呕。

“这孩子还不习惯吃好东西。”文尚爸爸拍拍我的背。

我习惯性地退到角落。

余光瞥到,沙发下躺着一具尸体,书柜后面也藏着一具,洗衣机后面也有,都用蜡涂上了。这次,我直接冲进了洗手间。

“假人。哎呦喂,这孩子真是。”文尚爸爸笑道。

“小南,沙发下面的味道出来了,去处理了吧。”文尚母亲说道。

一个190,面无表情的壮实女人走过我,扛着沙发下面的‘尸体’走了。

我勉强重新坐回到餐桌上。

“文尚的情况你们知道么。”

“知道,小尚因为杀人了嘛,被抓了,是不是老公。”

“是啊,老婆......嗯,今天的鱼做的很棒。”

“那是因为你买的鱼特别新鲜。”

女人给男人喂了一口。

这两人不关心儿子的生死么?

“许昔小姐,我知道你和小尚在一起过,你看开一点。也许小尚一直都是想死的呢?现在成全他了,也许他自己也很高兴。”文尚母亲说。

“听说只杀了13个人。”

“那是有点可惜的,老公。”

我又要吐了。

“伯父伯母,你们帮帮我,去劝劝他,其实那些人不是文尚杀的......”

两人瞪大了眼睛,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不是他杀的,是你杀的?”

我把情侣杀手的信息和文尚父母说了,也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关于那两人的信息。

他那面容慈祥的父亲突然间表情严肃,瞅着我看。

“小尚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是这样。”文尚父亲说。

“你也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出息吧”文尚母亲说,“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也就依着他吧。”

“都是你给惯得。”

我拿刀叉扎手背,用痛觉来让自己清醒。

就在这时,别墅一间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个赤裸的男人,从里面逃窜出来。

“文宴,人又往你那边跑了。”

一个女孩像狼一样从旁边窜出,那女孩有着和文尚一样立体的轮廓,像是混血,远处只听到男人的惨叫。

“都说了那扇门要修的,不然宠物们都要逃出来了。”

我感觉这栋房子是由尸体砌成的,而坐在华美餐桌前的是两个长着羊头人身的魔鬼。

“老文,要不还是去一趟警局吧,毕竟是自家的孩子。”文尚母亲说。

“行吧。”

我笑了,大概是太紧张,或者害怕,我虚脱一样,瘫倒在桌面上。

 

 

 

07

我被关在最里层的禁闭室。

里面有我过去的两位好朋友,一位叫黑暗,一位叫孤独。

他们气呼呼地对我说,文尚,你都多久没来找我们了。我说,我不想再和你们玩了。我有新朋友了。

他们对视一眼,‘咯咯咯’地笑出来。

“难道是人类?你要和人类做朋友了?”

“我自己就是人类。”

“哦,真的么?”

它们两同时放声大笑。

 

我叫文尚,出生在一个奇怪的家庭。七岁那年,母亲送我一件生日礼物。

一个枕头。

那么轻,那么软。我觉得自己一定能睡个好觉。

然而并不是这样,母亲带我进入一间房间,我发现照顾自己起居的王阿姨被绑住了双手双脚,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母亲教我用枕头杀死她。

我不做,母亲便歇斯底里,誓言要杀死我。我看到过她杀了我二姐,我毫不怀疑她会同样对我。但我不想杀人。我用刀捅伤了母亲。没想到她露出了快乐的神色。

“老文,快来看,我们家儿子居然想杀我了!”

“真的?!真的?!太好了。”

“快来夸夸我,是不是给你生了一个好儿子。”

“快去止血,不然三分钟后你就要死了老婆。”

“哈哈哈,对哦,我先去止血。”

走廊里充满着父母兴奋的声音,我帮王阿姨解绑,带着她从窗口逃出去。我们逃进后山。

王阿姨照顾了我四年,是家里唯一愿意陪我玩游戏的人。

其实她才三十几岁。

其实她长得很好看。

其实,我喜欢她。

我依偎着她睡觉,后半夜,却发现自己不能呼吸了。

睁开眼,她掐着我脖子。

“你们这群恶魔!你这个恶魔的崽子!”

她的眼泪掉进我嘴里,好闲。她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们杀人的证据,我要回警局。一回去你们就等死吧。

我从裤腿里掏出针剂,扎在她脖子上。

人没有很快就死。一直躺着抽搐,但眼睛从未离开我。

好像在说,你这个长得像人类的怪物。

我呆坐在原地,直到父母找到我。那是他们送我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从那以后,好像有什么被改变了,枕头不再是枕头,是闷死人的填充物。钢笔不再是笔,是可以刺破颈动脉的圆锥形金属。我上最好的大学,读最主流的专业,希望成为一个好人,可一旦到某些时刻,想要杀人的欲望就会冒出来。

当我杀死了一个暗恋我的学妹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也喜欢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不想看到她变老的样子。

我去自首,可警察只是笑着说,凡事要讲证据,小屁孩别来捣乱。我回去拿证据,可尸体已经不见了,是家族里的人取走的。地上的血迹,变成了一个儿子真棒的爱心。

我脱掉衣服,想要提取一些,可天空突然就下雨了,所有的血都像是怕火的老鼠,顷刻间消失不见。

我开始像动物一样地生活,流离失所,与野狗和猫抢东西吃。这让我获得了平静,可谁知道却遇到了许昔。

一位33岁,饱受生活苦痛的女人,但她没有将痛苦转移给他人,还愿意相信陌生人,这是我所嫉妒的。

我打开了笔记本,喜欢两个字已经被划掉了,旁边还有几个字,都是我体验过的东西,现在,我慢慢写上一个字,爱。

我想去体验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我看了很多电影,以丈夫的姿态来面对许昔和她女儿许佳琪,特别是佳琪,能感受的出来她很喜欢我。

我很感激她。

可越是对这两人产生情感的积累,封闭着的想要杀人的欲望就越强烈。

于是,我开始猎杀其他人,来填满内心的欲望。然后再以温柔的面貌出现在许昔的身边。

当我看到那对情侣时,就知道他们是杀手了。那两位就喜欢占领别人的家,假扮家里的主人。女人热衷于假扮,男人再把邻居骗进来杀掉。鸠占鹊巢类型的犯罪者,最没有格调和档次的那种。

我翻过阳台,死死盯着那两个人,我能感受到男人眼中的恐惧,他势必不敢过来的。

杀人者之间的默契吧。

那之后,我被猎人盯上了,用父母的话说,实在是丢人的行径。我没有反抗,和许昔在一起后,让我有了普通人的情感,我想验证一下。

当受害者家属围着我,眼神要撕碎我时,我只是微笑。我很羡慕他们,那些痛苦,仇恨,愤怒,我都无法体会到。他们用工具在我身上施加痛苦,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六岁生日之后,我便再没有痛觉。

以往都是如此,但这次好像能够感同身受一些了。如果就这么被杀掉,好像也不错。但他们多半都下不了手。

有一个叫芹花的女孩子还不错。

哦对了,我杀了她的父母和姐姐。

父母说我本可以成为家族最优秀的继承者。可我不想成为杀人者,我只想体验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我想要爱。

许昔找上来了,说实话我没想到她会相信我到这一步。

我很困惑,她难道从不怀疑我的么?

她为了救我,击倒了芹花,这让我有些惊讶。

许昔为了我,做到这一步?

她要杀死芹花时,我声嘶力竭制止了她,不要过界,到我这边来。

我心脏砰砰砰地跳,我害怕喜欢上她,因为我害怕自己会杀死喜欢的人。

但如果是爱呢?

 

那之后,许昔带着我的父母来见我。

他们还是老样子,说着胡话,我一句都不想听。

许昔看了我很久,她的眼神好像在问,这一切真的是你做的么?

我笑了笑,点点头。

许昔大概是过了一分钟才缓过来,她说文尚,你别放弃,我可以申请精神鉴定,你会活下来的,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我说许昔你不怕我么?

她说我爱你。

我说我们不是一类人,我活在的世界你不会理解。但我渴望她回答,她理解。哪怕她在骗我。

“我是不理解,但我想要理解你。但这个前提是你要活下来!”

连我自己都放弃了,为什么她还拉着我不放。

我眼眶湿了。我突然有一种心酸的感觉。如果我早一点遇到她,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她指着我父母说,是因为这对魔鬼么,是他们才导致你变成这样的么?!

她的指责激怒了我的父母,他们将我变得软弱这件事,全都怪罪到了许昔头上,我看着两人将一名协警制服后,堵住了大门,想要将许昔杀死。

不可以!

我激烈地敲击着玻璃,若有似无的疼痛从我的心脏传递到手指。警察们都聚集过去,冲撞门口。许昔被掐住了脖子,涨红了脸。

我看到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针管,扎在两人的脖子上,随后我的父母便晕倒在地上。

许昔:“这些麻醉剂是警察给我的,我和他们做了交易,他们要的是你父母杀人的证据,现在他们有了。咳咳咳。”

她捂着脖子,温柔地看着我:“这些证据可以避免你的死刑。”

我看着父母,那两只恶魔也老了。

“活下去,别放弃。”

那次见面之后,那是唯一留在我脑海中的东西。

 

那之后,许昔一直给我写信,让我努力活下去,她和我说联系的精神病专家下周就会到,会证明我从小就在精神囚禁下长大。她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虽然这几乎花光了她的钱。

她说她已经三十多了,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人,她会等我出来,大概十几年就能出来,如果在狱中表现良好,还能减少刑期。

她会在这段时间好好积蓄,等我出来后开一家花店,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还有,你的脚筋并没有断,只要动手术,最后是可以恢复到正常人80%的机能。】

每次读到这些信,我的眼泪都留下来。

我也可以重新开始么?

每一个字都从眼睛流淌进血管里,变成温暖的情绪。

这是爱么?

到后来,我越来越渴望看到许昔的文字,她每一封信都是一份希望。即便我做了这么多错事,我还是有可能重新来过么?

【文尚,最后一步没人能帮你,要你自己帮你自己】

许昔做了一切,但最后一步要我自己踏出来,只要愿意接受精神鉴定,一切都还有希望。不要求死。

我幻想十年后,我出狱,她等着我。许昔并没有老多少,或者多了一两条皱纹,她会捧着一束花,告诉我说,这是我们自己的花店里摘出来的。我拥抱她,她拍着我的背说,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想到这个画面,就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或许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我和狱警提出,想要接受精神鉴定。

他看了看我,说知道了。

一周,没事发生。

两周,没有联系。

第三周,我焦急地等待,许昔怎么了?

是被我的家族报复了?

是我姐那个变态许宴?!

不行,我要去救她。

就算是我死,许昔也不能死!

那个瞬间,我像是一个被救赎的人,感受到了爱。

我可能,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

“让我出去!”我开始叫喊。

“喊什么,明天你的死刑执行就下来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什么?

半小时后,走廊里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踢嗒踢嗒作响。许昔走到了我的面前,微笑着看着我,文尚,你是不是终于不想死了。

我点头,说,我做精神鉴定!我再也不杀人了!

许昔摇晃着一张纸,上面是我的死刑通知单。

“可惜没机会咯。”

她像是一只成功偷到油的老鼠,捂嘴窃笑。我的头有点晕,有点没站稳。

许昔今天化了浓妆,看起来明媚动人:“你一心想死,怎么能这么便宜你呢。我和芹花商量了一晚上,才想到这个方案。让你在死前先产生希望,告诉你一切都很好,我们还有机会,你还有机会。可是文尚......”她逐渐龇牙咧嘴,“佳琪有过机会么?!”

我的记忆回到了那个下午,我其实并没有去追那对情侣,而是将佳琪带到了顶楼。那对情侣杀手身上的东西,激发了我的杀人欲望。我和佳琪说我们玩个游戏,她就来了。

我不懂,为什么这个小女孩可以无条件地信任,喜欢我。

我把她从顶楼推下,只是想看下自己会不会有心痛、后悔的感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就和杀死初恋一样。当我喜欢上一样东西,就想要毁灭她。

许昔不停地用手敲打玻璃:“我第一次怀疑你是在天台上,我发现有蜡味,可我不敢去面对,前一天就是我在地上打的蜡,当时我还心存侥幸。当时我问芹花,你亲眼看到文尚杀人了么,她说没有,但她拿出了手机,她当时刚好在录舞蹈片段,手机记录下来了你对她做的所有事。那时候我还是没有怀疑是你杀了佳琪,还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直到佳琪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她的指甲里有你的DNA片段。”

是的,我记得,佳琪直到最后还以为那是一个游戏,我把她逼到了边缘,她才害怕,牢牢地抓住我的手。求我不要这样。

我莫名地想要呕吐出来。

“现在你爱上我了么?文尚。”

望着许昔,我竟然说不出话来了,我想抓住什么,但隔着玻璃,我什么都抓不住。

眼泪流了下来。一想到明天就要执行死刑,心脏像是被击打穿了一样,我开始害怕,好害怕。

我们在花店的画面离我越来越远,不,不要,我想要活下去。

“我知道错了,许昔。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吧。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不想死了。

可恶!

为什么要这样!

让我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啊!

我一遍又一遍拿头撞击玻璃,想把脑袋里的东西拿掉。

拿掉它!

“文尚,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啊。”

“这是我对你的报复。”

后悔、遗憾、痛苦、不甘、悔恨就像是五彩烟花爆开一样,在我的体内发酵。

我笑了。

原来,爱是这样的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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