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邻

1

林绘和女儿沐沐搬来爱邻小区已经4年多了。

林绘记得小区里每处凸起的石砖,每条分叉出去的尖锐树枝,以及喷水池飞溅的范围。经过这些地方,她总是会拉一下沐沐的手,像是提前在红绿灯前踩下脚刹。可沐沐不以为然,有一次她闭上眼飞奔起来,还故意踩在石坑上摔了一跤,起身后,她擦了擦膝盖上的血,对林绘傻笑,像是故意嘲笑石坑的孱弱。

林绘只能蹲下,一边抱怨,一边帮女儿清理伤口。她自然不喜欢这样的结果,但她不讨厌沐沐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劲儿。

沐沐也是在小区里交到了人生第一个朋友——小敏,同小区的小男生都太蠢了,一旦放出去就带着一身泥回来,小敏和沐沐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坐在花坛看绘本。偶尔有男生欺负了小敏,沐沐就帮她打回去,打不过就咬住不放。林绘常常带着沐沐去和被打哭的小男生家长道歉,对方口头说着没关系,心里多少还是会不高兴的,背地里还会对女儿编排一些难听的话。但林绘内心对女儿的正义感,多少还有点小骄傲。

林绘对爱邻小区的态度也是如此,虽然这儿设施陈旧,暮气沉沉,来来往往都是一些老年人,网络也时常不好,但她还是喜欢这儿的。

 

某日上午,天气凉爽,林绘带着沐沐在22号楼前的小花坛喂猫。

花坛与楼道隔着一条1.5米左右宽的路面。林绘站在路上,下意识地往后看两眼,防止自己挡着其他住户的私家车驶出。

沐沐蹲在草地上,小黑白专心吃着她手心的罐头肉,尾巴卷得高高的。

电话来了,说是新买的收声设备到了。

真快啊,林绘失业也快8个月了,为了不让自己断社保,她尝试了自媒体,拍摄一些母女俩的日常生活,以做饭,母女吃饭为主,偶尔加一些喂猫、带沐沐逛公园之类的。视频陆陆续续也有了一些固定观众,虽然不多,但每个月也有个两三千的生活费。

5分钟后,快递小哥驶进小区。

林绘拍了拍裤脚,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到电瓶车前。

“谢谢啊。”

“没事。”快递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林绘刚接过箱子,身后就出现了沐沐的尖叫。随后就是一股沉闷的,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咚!

 

林绘转身,沐沐倒在地上,一部分头发黏在额头上,小黑白吓得躲进了车底。

地上慢慢渗出一些血迹。

林绘大脑宕机了,周围有人聚过来。

他们在说些什么?每个字都听得清,连在一起却理解不了。喉咙里有一股苦味,早上吃过的食物,好像要从胃里翻上来。

林绘想尖叫,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跑到沐沐身前,跪下,想抱起沐沐,手却不知道用什么姿势。她一边拼命呼吸,一边试图托起沐沐的身体。女儿的小肚子还在起伏,周围有人试图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在打电话,有人试图叫醒沐沐。

林绘觉得吵闹,脑袋晕乎乎的,聚拢的人围成了一个圈,胸闷快透不过气来。

林绘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22号楼。有个人的肩膀,连同上半身一起伸出了窗户。

是502的住户!

22号楼是一栋普普通通6层高的老式楼,每层2户居民。林绘住在102室,502刚好就在林绘的正上方。原本那间房住着一家三口,去年孩子考试,全家搬出去了,现在是一个年轻男子在住,好像姓张。平时上下楼也就点头打个招呼,林绘对他并没有特别深的印象。

502的男人也看到了她,立马把头缩回去。

是他!

是他扔的!

“沐沐你别怕,妈妈就在这里,你一定没事的。”

林绘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大喊救护车怎么还没来。

已经有人打了电话,她又自己打了一遍,确认了附近医院已经派车出来了,但她依旧喋喋不休。

“你们怎么还没到!止不住,我女儿的血止不住。”

“请少安毋躁,120急救中心的车辆已第一时间派遣爱邻小区。第一,千万不要移动受伤者,请问您女儿受伤的部分是在......”

耳鸣又严重了,电话那端温柔却冰冷的女声时断时续,林绘强迫自己坚强起来,她第一时间冲回自己家,拿了一件洗干净的白T恤,冲出来,用来稀释、止住沐沐头上的血液。

电话没断,她根据接线员的指令,机械地做了一些救援步骤。

林绘紧盯着手机,现实也只过去了6分钟。

周围都是熟悉的人群,但此刻,这些人一个都帮不了女儿,她看着那些渗过衣服的血液,心也跟着碎了。

302室的张春芳显然是被现场吓到了,手脚发麻。随后,她的脸被其他人给挤没了。201的郑楼长在负责维持秩序,说着什么警察来之前,不许破坏现场之类的话。几个附近楼道的年轻人被鼓动起来,围成了一堵人墙,不让前来看热闹的人把圈子越挤越小。空气里都是汗臭味。

301室的年轻父亲带着自己的孩子站着,一边帮忙维持秩序,一边孩子先去上学。

有人在拍照,有人在阻止拍照。

林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冲向了保安室,要求看监控。等下救护车来了,自己一定会带着沐沐,跟车去医院。如果这段时间,警察没赶到现场,而高空抛物的作案者趁这段时间删掉了监控,那么唯一的证据就没了,虽然这么做也并不容易。所以她要趁现在赶紧‘备份’下来。

但保安就是一根筋,死咬着要在警察来之前看。

“那也不行啊,我们这儿有规定,需要警察在现场,才能一起看。”

“我女儿还躺在地上,你把监控打开!是不是楼上502扔的,我就看看一眼。”

“说了不行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求求你了,就让我看一眼。一眼!”林绘抓住了年轻保安的手。

“半眼也不行,全中国都这样。”

林绘快给下跪了,好在警车和救护车几乎是一前一后赶到,阻止了即将要与保安吵起来的林绘。片区民警吴尚国从人群里钻出来,把林绘拦到自己身后,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保安一人发一根。

“来咯来咯,看吧。”吴尚国的手已经搭在了年轻人的肩上。

一起来的小民警把看热闹的群众,劝出了保安室,这小小的房间,这才腾出一些位置。保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打开了监控。小区内正对着22号楼的摄像头出不来画面,他打维修人员的电话,又联系不上。

“不应该啊。”

年轻保安急得冒汗,这是他职业生涯第一次调监控。他其实不太会操纵机器,以往总是幻想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着急是因为自己不会,而不是机器坏了,才不能开机。

“你平时都在看什么啊。”吴尚国口气稍重了一些。

“怎么出不来啊,师傅以前就是这么教我的啊。”

林绘受不了小房间里的气氛,来回走动。搭档小民警安抚着林绘。

“我看到了,就是502扔的,我亲眼看到的!”

“你别急,人跑不了。先把孩子送医院。”

“小天,你去让外面的人散开点,让救护车赶紧先出去”吴尚国问小民警。

“知道了,师傅。”

林绘看着那一块块黑色的屏幕,如同固体的黑洞,她恨不得要伸手进去,抓出一些什么出来。但现在不行。她硬撑着一口气,赶回沐沐身边。吴警官和小搭档跟着回到小花园,现场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了。吴警官问林绘砸下来的东西掉在哪里?

对啊,东西呢?

甚至对那个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她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圆的,直径好像人的小臂那么大小,黑乎乎的。

民警小天趴在地上找,却没有任何发现。

林绘抱着沐沐,她感觉手掌越来越黏糊。

“沐沐,没事的,妈妈在。”

林绘俯下身子,耳朵贴在沐沐的胸口,心跳还在。她甚至还能感受到孩子微弱的身体蠕动。

“救护车!”

救护车其实一分钟前就到了,但因为入口处有很多私家车,开不进小区。堵着的几辆私家车现在还在倒车。民警小天在帮忙指挥,空气里只有机油和焦灼的味道。

林绘不想让沐沐看到自己哭,她仰着头,硬憋着,她知道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比如找到掉下来的重物,比如现在就冲上楼,把502的男人揪出来。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明白一点,此时此刻,自己一定要陪在女儿身边,好像现在离开一步,女儿就像风筝一样,飞走了。

她感觉手上的那根线,太细了。

吴尚国缓慢地走上楼道,他年纪大了,再过一年就可以回老家抱孙子了,现在膝盖处还有骨刺在,走这种硬水泥楼梯,已经要靠拉几次扶手了。

这是一栋老小区,走线有些暴露在外面,有些没有,墙角有灰色的蜘蛛网。

老吴喘着气走到五楼,卷起袖口,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老警官深呼吸一口,又敲了敲门。

还是无人应。

他想起了楼下那个年轻母亲,好像叫林绘,长得挺漂亮的,她女儿沐沐和自己的孙女差不多岁数吧。如果真是门后这个人做的,知道砸到人了,这么短时间内应该还没逃,那估计就藏在里面。

“开下门好么,警察。”

门纹丝不动,监控看不了,砸下来的东西不见了,这应该就是一起意外导致的高空坠物案件,怎么就是哪里感觉不对劲呢。就像他早起的便秘,一点都不通畅。

别多想,哪来那么多悬案啊,自己做了大半辈子民警,也没遇到几件。当然,真变成悬案,也不归他管,但该查该看的还是要去做。老吴裹紧了衣服,一阵风吹进来。

这栋22号楼,怎么这么冷呢?

 

医院的白炽灯上蹲着一只苍蝇,走廊上坐满了人,大家共享着某种沉默。病房内,林绘只能听到一些电子设备发出的低浅噪音。

沐沐头上缠着纱布,整个人好像睡着了。

医生说遭到了重物撞击,核磁共振显示颅内积压了淤血,压迫到了神经。至于什么时候能醒,医生只是含糊回答了。他原话是,看孩子自己,有的病患几天就醒了。林绘不敢刨根问底,她怕后半句。

1小时后,吴警官打来了电话,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他说自己刚才找过502室的张子凡了,目前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扔的,让林绘先安心陪女儿,这件事警察会负责到底的。

林绘气得双手发抖,她的手指在通讯录上不停滑动,最后还是打了闺蜜的电话,简单说了前因后果。

“佳佳,要耽误你时间了,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你和我说这些?沐沐还是不是我干女儿了,妈的,要是我在的话,撕了那个傻逼男!”

“沐沐现在没事,就是......”

林绘话还没说完,两个熟悉的身影踱步走进病房。

林绘浅浅地说了一声,等下说,便把电话挂了。不知道是不是血压再次升高的缘故,头又开始晕眩了。

“那张国清不是沐沐她亲爸?后续要是有什么费用,你还一个人承担?”

“说话啊,又变成木头了?”

“我真是作孽了生了你这么个闺女!”

“人家都说现在是养女儿才防老,我是指望不上你来给我养老。你能把自己活明白就不错了。”

母亲喋喋不休。

父亲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如果不是在医院,他已经抽完第3根烟了。他什么都没说,但眼神好像在说,你看,离开了我们,你过得一团糟。你的婚姻一团糟,你的人生也一团糟。

“和你说话啊,听到没?”母亲戳着林绘的肩膀。

“你们先回去吧。沐沐我看着就行了。”

“你一个人怎么照顾?”

“这几年,我也没死不是么?”林绘抬头。

这一句话让母亲彻底噎住了,她又要忍不住抱怨,父亲扯了扯母亲的手臂,对方才选择了消停。

“这笔钱你拿着,你哥转过来的,他公司今天有个会议,就不赶过来了。”父亲掏出一袋钱。

林绘起身,绕过父母。

“在医院,我不想和你们吵,沐沐也不认识你们,出去吧。”她一直低着头,显得很疲惫。

四年的大学学费,都是自己挣来时算起,她就觉得自己和原来那个家没有关系了。这几年父母抛了很多橄榄枝,或者说台阶,她都没有接,林绘甚至不知道两个老人是怎么收到消息的,她强迫自己别去关心。

父亲举起手,悬在空中,他好像真的老了。两人还是走了,与闺蜜擦肩而过。林绘也没多说什么,闺蜜也没多问。林绘去杂物房领了一个折叠床,晚上陪护,收拾利索后打算先回一趟小区,拿点被褥、换洗衣物。

“你别冲动。”

“嗯,我很快回来。”

回到爱邻小区,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向林绘投来目光,她快步走进22号楼,直冲5楼。林绘的耳朵贴在门框上,穿过铁门,好像能听到里面的呼吸声。她眉头紧皱,手指灼热,焦点不停移动在门下的缝隙处。那个男人一定躲在里面,如果放一把火,对方会不会立马逃出来?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

林绘全身的汗毛竖起。

哒、哒、哒。

脚步声?

声响逐渐变得清晰,现在她确定了,房间里就是有人。声音越来越近,也许隔着一扇门,两人都在同时倾听对方。

林绘大力朝门踹了一脚,里面出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快速、密集,然后是重重摔倒的声音。

“给我滚出来!”

“我知道你在里面!”

“出来!”

林绘用拳头砸着大门。女儿才七岁,但如果当时的自己牵着沐沐的手,一起去拿快递,也许就不会......

“不是我扔的。”

“开门,不是你扔的,为什么不敢开门。”

“我已经和警察说过了,没什么和你说的。”

里面是一个很疲惫的男声,好像一夜没睡,从嗓子里榨出来的残渣,干燥而刺耳。林绘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一丝慌张,可任凭她怎么敲打,对方之后便不再说话。

“我今晚睡在这里。”她跌坐在铁门前,用后背堵着门。

林绘觉得很荒诞,女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嫌疑人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楼下看热闹的也不敢上来,也许解决问题,需要去当一个不体面的人。

还没有证据?

人证不算证据是吗?

林绘干笑了出来。

她对着身后的门牌号拍了一张照,把自己的脸拍进去,图里的女人眼神木讷,像是和自己长着一张脸的陌生人。这奇怪的视角,让照片显得古怪而生动。她把上午的事,一五一十地写下来,发到了微博上。

如果警察帮不了我,那就自己来。

 

在502门口坐了半个小时,那男人一直没敢出来。

居委会有他的信息档案,林绘施压后,问到了他的名字——张子凡。回到家,林绘直奔卧室衣柜,只捡了几件最耐脏的衣服出来。她打开微博,刚发的内容已经有小两千转了,底下的留言都是在声讨5楼的张子凡。

林绘每隔几分钟刷新一下手机,就会多出几十条。

如果对方不是始作俑者,会不会伤害了他?但当时探出窗外的只有他一个,而且自己找上门来质问,他就是不肯开门。

这是正常的反应?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林绘的思路。

林绘刚开一条缝,一双粗糙的手就把大门扒拉开,门后是一位五十左右的女人。她笑得极为用力,希望传递出某种热情来。她身上带着汗和塑料的味道。女人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鞋套,穿上,但鞋套也已经很脏了,地上都是浅浅的脚印。她还带来了一个纸箱,放在角落上,灰落了一地。

“小林啊,我听说发生了一些事情......来看看你怎么样。”

“张春芳,我没事。”

女人全名张春芳,是22号楼302的住户,位于林绘楼上的楼上。她已经退休了,每天还是在小区忙进忙出的,和保洁阿姨抢纸箱,林绘以前买过一台电磁炉,包装纸箱放外面没多久就被收走了,里面还有一些配件,她去找保洁阿姨,对方委屈地哭了,说为什么都说我拿的,你去问张春芳呀。

这让林绘很难堪。

“小林,我和你一样,都是一个人带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现在是最难熬的。”

“嗯。”

“但是你不能倒啊,这种时候,你自己健康一定要注意。”

林绘折叠衣服的手不停。

张春芳一边说话,一边环顾房间的角角落落。林绘不想多说什么,张春芳一直游走在不同的小圈子里,分享小区的八卦,咀嚼它们,再把这些八卦添油加醋散播出去。林绘本能地警惕、害怕她,对方管不好自己的嘴,一会儿就把听到的传播出去,所以每句话都斟酌损益,但林绘没好意思直接赶人走,她在爱邻小区住了几十年,和刚住四年的自己不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把邻里关系弄僵。

“这个住502的小张太恶劣了,做出这样的事。”

“警察都来了!好几个警察围在他门口,我们都不敢上去。”

“这个小伙子平时话不多,真的看不出来,哎哟。警察没抓他走,怎么都不抓人的呀。”

“你看我这张嘴,就顾着说有的没有,你女儿在医院怎么样了?”张春芳语速很快,连珠炮地说着。

“医生说没事。”林绘强撑着答道。

“我就说嘛,孩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正常人怎么做得了这个事情嘛。”

“还有哦小林,门口的垃圾,就数他家的最多。”

“你放心小林,我们整栋楼都支持你!”

张春芳喝了口水,看林绘不怎么搭理自己,便打算要走。直到她看到了房间内的一个小纸箱子。林绘会意,把纸箱子递过去。张春芳拿好后,又穿着脏鞋套,踏进厨房。

“这个我帮你带走。”她走向垃圾桶。

“不用,张春芳,真的。我自己拿下楼就好。”

“别动,哎呀,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顺手儿的事。”

张春芳强行夺过林绘手上的垃圾袋,水渍滴在雪白的瓷砖上。张春芳走后,空气中留下一股腐蚀的味道。

林绘想打扫一下,敲门声又响了。

“张春芳,你忘拿什么东西......”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黑乎乎的男人。白衬衫把他的肚子勒得紧绷。

“小敏爸爸,小敏妈妈。”

是501的住户。一对年轻的夫妻,小敏的爸爸妈妈。

小敏的爸爸一坐下,沙发就陷进去一块。他接近一米九的身高,穿着黑色西装,皮肤也黝黑,嘴里喘着粗气。小敏的妈妈身高就有177,林绘在两个人面前显得格外娇小。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小绘,我都不敢听楼下的人说,沐沐呢?”小敏妈妈握住了林绘的手,眼眶微红。

“医院里。”

小敏妈妈追问道:“孩子没事吧。”

“挺......撞得挺重的。”

林绘深深地把脸埋进了双手里,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小敏妈妈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我们家小敏刚才还问起沐沐,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真的怕沐沐出事。”她轻轻捂着嘴。

“你瞎说什么。”敏敏爸爸沉着脸,推了妻子一把。

虽然沐沐经常和小敏玩在一起,但林绘很少单独和小敏父母接触。平日里的小公园,很多小朋友在奔跑,林绘和小敏妈妈就会闲聊一会。现在孩子不在,家里又多了一个高壮男人,自己已经没多少精力,去应付额外的同情了。

“我老公是做律师的,沐沐妈妈,如果你有任何维权的需求,可以来找我们。”

“好的,谢谢你,小敏妈妈。”

“我建议你理性地和他沟通。”

林绘接过递来的名片。

这个男人怎么了?害怕自己杀了502的?

因为是住在对面,所以在替对方说情?林绘摇摇头,不让自己这一瞬间的情绪太偏激。

送走了小敏爸妈,林绘又花了二十分钟,才收拾好了一个行李箱。

又有人来了。

这次是201的郑先生,不得不说,今天是真的热闹。

郑先生是22号楼的楼长,会维持楼内楼外的秩序,喜欢凭规矩做事。也帮过林绘一些小忙。

“林小姐,你的遭遇呢,我是很同情的。小姑娘还那么可爱。叫什么?”他的手比划着,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小沐沐,对。林沐。”

林绘努力把箱子竖起来,箱子很重,郑先生没有搭手。做完,林绘又想到牙膏牙刷还没拿。

“你把这个事情发到了网上,现在全小区的人都在传了,毕竟这栋楼还是我负责的,有什么事你要和我先说一声嘛,不然,影响真的不好。”

他摘下眼镜,用衣服的边角擦了擦镜片,吞咽了一下口水。郑先生梨形的身材,敦实地坐在沙发上,宛如一只猫头鹰时钟。脸上还有着光泽,林绘看不出他是五十还是六十多了。

“不过小张这个事情也确实太过分了,怎么能往外直接丢东西呢!跑一趟楼不是分分钟的事嘛。”

“他这个人我早看出来了,一点没有集体意识,每次要交什么表格,都是最后一个。磨蹭磨蹭,也不和其他人来往。”

“我要催好几次你不知道,打他电话,不接的,弄得我像讨债鬼一样。”

茶几上有几瓶矿泉水摆得不齐,郑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了眼镜,把它们逐一摆放在一个水平线上。

“小林啊,这件事呢,我是完全站在你这边的,但物业这边啊,还是希望你不要把事情扩大化,毕竟......”

“毕竟这件事暴露了物业无能的管理问题,对小区售楼也有影响,往大了说,对我们每个住户的房价都有影响对么?!”

林绘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可她憋得太久了。

“那不至于,不至于。”郑楼长赶紧喝了一口水,摆摆手,面色红润道,“哎呀,小林你不能这么说的,这个小区60%的住户都是老人,他们经不起折腾的呀。”

“我没要折腾啥。我女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我就是想要个说法!”

郑先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张和气生财的脸,也拉胯了下来。

林绘请他出去后,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力气才一点一点恢复。这段时间,自己的那条状态不停被传播,就连自己关注的某个美妆大博主,都在转发这条信息。502住户的信息很快被曝光出来,说张子凡以前是医生,后来因为医疗事故被踢出了三甲医院,之后去了私人小诊所。

林绘看着不停跳出私信的手机,整个人呆滞了。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来,较之前的都微弱。

她深呼吸一口气,开门。

门外是一张清汤寡水的脸,五官拆开看都很普通,但放在一起,整张脸就生动了起来。眼睛细而长,鼻子短但是微翘,脸上有一些痘印。整个人就像是春雨刚洗礼过的街道,清新明亮,但又散发出一种紧张的味道。

是401的住户,也是22号楼这半年来,最新搬来的年轻女生。她说自己叫季延。

“把微博上的删了。”她呼吸急促起来。

“我发微博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扔的。”

“我没说是你扔的。”

“但事情闹大了,就会牵连到我这。”

“你在胡说......”

“你不懂。”

林绘有点吃不准401季延的意思,但她肯定不能示弱。

“警察没有找到扔东西的人之前,我不会删除的。”

季延的眼神里刻着某种恐惧,而林绘现在只想回医院去,没有时间和她扯。

探出身体的张子凡没有来找自己,401的季延却来了,从她的高度,也完全可以投掷重物。林绘盯着季延,像是要找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线索。女孩虽然五官清秀,但是皮肤很差,黑眼圈明显。自己刚发微博没多久,她就找上门来要求删微博,和她没有关系啊。

“季小姐,你早上在干吗?”林绘将目光投掷在季延身上。

“我有证据。”

“什么?”

“你来我房间。”

林绘跟着季延往上走,脚下的台阶好像一直在孕育、生长。季延清瘦的身体和自己很接近,小腿细却矫健,每每踩一下台阶,都花上所有的气力。两人来到了四楼,季延家门口贴着一些鬼画符一般的小广告。进入屋子,林绘有种被人盯着的错觉。

“我在家里安装了摄像头。”她开门见山。

季延打开笔记本电脑,四五个小窗口同时出现,都是不同房间的不同视角。季延切出一段视频。林绘盯着屏幕上的时间,手心紧握,没有可能作假,上午七点半,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下了案发的时间点。视频里,季延无精打采地打开一罐牛奶,倒在谷物里,形同嚼蜡地往自己的嘴里填东西。

林绘抓着她的双肩,认真问道:“你的摄像头有对准外面的吗?有拍到什么?”

“拍到了,但不想告诉你。”

“求求你告诉我。”

“把网上的东西删了。”

林绘不知道该说什么,多少有点心虚,她不知道现在网络上什么情况。只是裤子里的手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震动。林绘鼓起勇气,打开手机,转发已经超过一万了。

她头脑晕眩,现在删掉已经没意义了。

 

 

 

2

即便是夏天,季延的房间里还是冰冰凉的,大部分家具都处在朝阴面。林绘摸了把桌面,很油腻,上面有一台老式电话机,键盘上落满了灰。客厅的一角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装着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

一间,没有生气的屋子。

季延家的摄像头当然不可能拍到外面,虽然知道是这个结果,林绘还是感到虚脱。

“我......我把那个帖子删了......”

林绘关了手机,不然房间里全是信息弹出的声音。

“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季延躺在地上,林绘看着她脸部一点一点渗出汗来,像个彻底被抽干了的水坑,明明是清秀的五官,但从上往下看,却让人觉得瘆人。林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拿出手机,随后又放下,伴随着意味深长的深呼吸。林绘撇到她打开的是租房APP。

“这件事闹大后,这栋楼里所有人的信息都会暴露出来。”季延换个了躺姿,淡淡问道,“包括我的。”

林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总有人要负责。”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有人来找过你么?”

“有......”

“可能就是那几个中的人。”

“啊?”

“推理小说里不是经常这样,犯人在作案后,会第一时间回到现场,看自己的杰作。”

季延走到阳台,靠窗台下的墙蹲在地上,她打开了手机,抬头看林绘,示意她过去。

“干嘛?”

“打游戏啊。”

林绘哪有时间玩游戏,她越来越觉得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

“我手机里没有。”

“没有王者荣耀?”

“内存不够,删了。”

季延一下子站起来:“你发的那个微博,删不删已经没区别了,我的消息很快会被人挖出来了。唯一能帮到我的就是快点抓到真凶。你现在能冷静下来想事情了么?”

季延好像很怕自己的信息暴露出来。

林绘很想生气,但又不知道怎么发泄,干脆接入wifi,下载了游戏。林绘虽然刚开始打得磕磕碰碰,但第二局就进入到了状态。而且操作不差,一看就是老手。刚开始,林绘一直跟着季延,帮她对线对面的英雄。局面打开后,她开始自己带队到下路,在季延的视角,林绘很快收了几个人头。

“蛮会的。”

“很久不玩了。”

林绘渐入佳境,季延不用再关心她那边的战况,两人赢了第2场后,又继续开第3局。这次,林绘干脆坐在地上打。她在想,季延的监控就不能作假么?

“你孩子怎么样了?”

“还没醒。”

“嗯。”

林绘低头看屏幕,沙哑道:“听说你以前进过局子?”

“嗯,砍前男友进去的。”

林绘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回落到屏幕上,刚逃过一劫,旁边草丛又冒出来一个英雄,被杀了。林绘以为季延害怕前男友骚扰,在家门口安装了摄像头,但伤人的是她。

“那个臭傻逼一直暗戳戳地来找我。从来不光明正大搞事,全世界都觉得是我的问题。”

“你连网暴都不害怕,还怕一个被你伤了的前男友?”

季延回了一句:“你连网暴别人都不怕,还怕一个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

“你觉得我是神经病呗。”

“我没这么说。”

“你是这么想的。”

林绘也起身,却因为低血糖一阵头晕。

季延带着林绘沿客厅走了一圈,指了几个方向。客厅三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两个卧室各一个。当然,还有一个安装在正门口。猫眼上方的位置。都是摄像头。

“你刚才问我看到了么?是真没有,因为我当时身体探出来,是在看那个快递员,我在警惕他是不是我前男友。这傻逼什么事都做得出,我盯着他,然后就听见你女儿的叫声。”

“你感觉几楼扔下来的?”

“上面吧,也许吧。但我眼睛一直盯着下面。”

季延楼上的住户,不像是会高空抛物的人。

“我盯着那个快递看,才发现他不是我前男友。这个傻逼学聪明了,把自己受伤的照片发朋友圈,公布各种恋爱的细节,把我说成神经病。”

林绘看到季延纤细的手臂上还有一些划痕,并不知道她哪句真哪句假。

“一开始大家都知道是他的问题,但他说多了之后,我们一些不太熟的共同好友都开始相信,再之后,我的朋友里也有觉得是我有问题。一年后,我搬了房间,但他还是有意无意来骚扰我。有一次,我发现自己的阳台上多了一只死麻雀,我觉得就是他做的,闺蜜不相信。”

林绘皱着眉,对这些没兴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走的时候窗户是关上的,不可能自己飞进来。还进了我房间,专门挑我不在的时候,动一点小东西,他就是故意的。只是我说出来没人信,他工作好,学历高。”

林绘眼睛四下寻找着什么,想看下她房间里有没有奇怪的痕迹,或者线索。她敷衍道:“你前男友真不是个东西。”

“那你呢?”

林绘愣了一下,不明白季延在说什么,对方恶毒地看着自己。

“你的做法就比他高级,高尚?把没有证据的人发到网上,占据舆论高地?”

“你说什么。”

“因为是女儿。就更高尚了?”

林绘抓着季延的衣领,把她推到了墙角。近看,季延的颧骨瘦的有点脱像了,高高凸出,眼神死死的。

“别来惹我,小姑娘。”

季延缓缓地把林绘的手扒下来,拿出了纸笔。

“你看到那个掉下来的东西了么?”

她话语的重点变得太快了,林绘有点招架不住,是继续待在这里陪她玩侦探游戏,还是直接走。

“我问你看到掉下来,砸你女儿头上的那个东西了么?”

“看到了......”

林绘印象里,那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撒谎,你没看到。”季延打断了林绘,“事情一发生,你就跑去了保安室调监控。”

是的,林绘没有看清那个东西。

“你去保安处,警察还没来,那个时候我其实下楼了一趟。”

“那是什么东西?”林绘上前一步。

“又觉得我有用了?”

“什么东西?”

“当时很多人在,我确定不是前男友搞的鬼,还上手拿了一下。”季延小心翼翼地回忆,“挺沉的......像个球。”

“画出来。”

季延画的东西像一个椭圆的鹅卵石,但比人头更大,是个球状物。

“那东西在吴警察手上?”

“上午老头来的时候还问过我,问我是不是拿了......应该不在警察手上。”

林绘走到厨房的窗台,往下张望。那么高的距离,当时女儿就在下面,她紧紧咬着下嘴唇。

“你去医院后,老吴和那个小警察在周围找了很久,如果有一个篮球那么大的东西,不可能找不到的。”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

“有人第一时间就拿走了。”

 

桐恺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走到了爱邻小区的22号楼前。

他抬头向上看,第一印象是,这老小区真像是他奶奶家的房子啊。居住者大多数也是中老年人居多,不过虽然陈旧,墙体外围应该是在几年前重新刷了一遍,所以看起来还算干净。

老吴的电话占线,估计在忙近期的‘百日绿色’活动。针对按摩厅,足浴房等娱乐场所的检查,老头估计也好几天没回家了。而这起案件上头很重视,特地从刑侦队里调了自己来,就是要快速确定这是普通的高空坠物案,还是故意行凶。

桐恺看了看表,走上去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另一个胖乎乎,肉嘟嘟的男人同一时间走进楼道,后者带着一个行李箱,桐恺侧身让他们先过。

桐恺稍微瞄了对方一眼,拿着行李箱的男子春风得意,还冲他笑笑,不像是住在这附近的,带他进来的男子则非常严肃,整张脸绷得很紧。对方透过亚克力板的宣传栏,打量了几眼桐恺。

好警觉的人。

桐恺本来没在意,现在却不经意瞄了一眼。

对方个子不高,肉嘟嘟男兴致勃勃地和他搭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回复着,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操着浓厚的,湿漉漉的南方口音,分不清是潮汕还是广东,抑或是福建的,桐恺看过22号楼住户档案,判断对方是住在202室的外地住户。

对方果然停在202门口。

肉嘟嘟的男人显然是刚从飞机上下来的,登机牌还没拆,一下飞机不去酒店,来一栋老旧小区。

投奔亲戚?

住宿?

这里有人做民宿?

投奔亲戚的话,两人的口音又天差地别,胖乎乎男的普通话相对标准,带着一点吴侬软语。

桐恺一下子没判断出来两人的关系。

“表哥,我也没那么胖对吧,和照片比是多了点肉,糖糖不会嫌弃我的对吧?”

胖胖的男生是来找对象的,瘦小的男生是对象的表哥。不过一般网恋,很少有人会让表哥来代替自己见恋人的话。桐恺放慢步速,与两人保持相同。202的小个子男生没有搭理对方,他掰着手指。二楼的楼梯快被桐恺走完了,他不减速,继续走到三楼。大概是确认他走上去了,二楼才出现了钥匙插进孔里,转动的声音。

大门很快关上了。

这位住户这么警惕的吗?

二楼在桐恺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印象。

桐恺刚走到三楼,301的门开了,一个白皙的男人碰巧从里面走出来。他看了眼桐恺,皱了皱眉,大概是陌生面孔后, 点头算是打了个照顾。

穿便服确实还是低调很多,桐恺心想。

这个人名字叫林文斌,301室的住户。他皮肤白皙,穿着一件藏蓝色的上衣,衣服上其实有一些污渍,但穿在林先生身上,第一眼并不容易看出来。好像他这般保养得当的中年人,身上不会有这种污渍。林先生的身上渗透着某种肉饼的酱香味,手指有着餐饮行业磨出来的老茧。是的,与儒雅白嫩的外表不符,他是在小区对面开早餐店的。

301室的林先生身上有着某个斜挎包,拉链没有拉到底,桐恺在里面看到了大量的零钱和纸币。现在一般都用线上支付了,带一个小包的纸币和零钱,应该是为了老年人的兑换方便准备的。

等人走下去后,桐恺拿出本子,记了几笔,最初当刑警时,他看别人这么做,还会吐槽会不会太阴暗了,就像明朝锦衣卫把一切都记在小本子上,等着在皇帝面前经参你一笔。现在不会了,他比任何人都运用得熟练。

桐恺来到了401的门口,这扇门比其他楼层,其他住户的大门都要显得更新一些,边缝上没有太多开门关门后出现的摩擦。他又继续走上去,五楼的两户,六楼的一户,其中602的大门与401的对比最明显,六楼的大门周围已经有一些变形了,门框有少许摩擦。他轻轻触摸了一下,六楼的人开关大门非常用力,甚至超过了一般家庭。

他当然知道林绘家就在一楼,但从下往上先搂一遍是他的办案习惯。老吴一直嫌弃他麻烦,桐恺不怎么想,如果每个案件都是一个人的话,那自己是在做双手合十,鞠着躬,对对方说,你好,不好意思,我要来调查了。

林凯回到一楼,敲开了林绘家的门。

“请问有人么?”

 

几分钟前,林绘刚好从四楼季延家下来,同一时间,桐恺正站立在六楼门口。她收拾完行李要走,敲门声又响起了。开门,眼前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T恤,眉毛很浓密,眉峰有笔直的棱角,隔着衣服也能看到身体的曲线。

“桐恺,负责22号楼高空坠物案的刑警。”

桐恺出示了工作证,和林绘握手,林绘觉得那张脸在哪里见过,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应该是从没见过的人。民警老吴2分钟后又过来了。几人共享了一下案情,甚至拉来了一块可以书写的白板。

“你这还有这个啊?”

“以前营销公司出来时,带出来的。”

“哦,你们做方案啥的,确实方便。”

桐恺起身把它拿了过来,支在客厅,在白板上画出了楼道图,每个矩形框都代表了一户人家。

“我以前办过一个类似的案子,也是高空坠物。一个外卖盒,从34楼的小高层砸下来,当时一个男的经过,差点脊椎就瘫痪了。不过我们通过盒子上的DNA取样,很快摸排出了嫌疑人。”

“嗯。”

“能形容下那东西多大么?”

“我没看清楚。”

季延把季延叫了下来,桐恺走到厨房,指了指微波炉。季延看后摇了摇头。桐恺又指了指一个手掌大小的冬瓜。季延想了想,拿出一条黑布,走到厨房,把一人份的电饭锅包了起来。林绘叫了一声,季延摇了摇头,解开布,又在里面放了一个红薯,两根胡萝卜,和一颗大苹果。她闭上眼,掂量了一下。又把一根胡萝卜去掉了。

“大小有点忘了,但重量差不多了。”

桐恺抓上电饭煲,反复地看。

“你想干嘛。”

“我要确定一些东西。”桐恺认真凝视着林绘,“你家有和这个差不多重量的东西吗?”

“直接扔吧。”

桐恺看了林绘几秒后,点点头。他们上到了四楼的季延家,来到了窗边。锅里放了食材,外面用黑色胶带贴满,上楼梯时,从里面传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桐恺是做痕检出身的,在特别侦查组里,专门负责犯罪现场的痕迹调查。他可以通过墙上的弹孔、地上的弹壳等来还原枪战中有多少人,他们大致的站位。他也可以从喷溅的血迹形状、范围,去判断凶手行凶的手法,捅人的方位。甚至法医老刘不在,他还能顶上去做一些法医的工作。

他和老吴站在楼下,桐恺就站在原来沐沐站的位置。年轻民警举着‘重物’,站在季延的窗口。

“扔吧,邵杰。”

“真扔啊?恺哥,你头顶?”

桐恺挺直腰板,双手撑在腰上,嘴角带着一些上扬的微笑,点头。他这样,有种奇怪的迷之自信。年轻民警伸手试了几次,都没敢扔。

“你他娘的别磨叽!”老吴吼了一声。

“来啊,不然你师父要骂你了。”

年轻民警邵杰将‘重物’高高举起,抛了出去,但抛物线过后,那电饭煲距离桐恺还有小半米的距离。

“再来。”

这次他又扔了一次,东西距离桐恺近了,连老吴都躲远了。

“再来!大力点,别怕扔到我。”

第三次的时候,邵杰已经大喘气了,他退后一步,深呼吸,利用腰腹力量,带上旋转,把东西投掷出去。这一动作,差点拉扯到站在一旁的季延。桐恺闭上眼,他心跳加速了,他脖子上的绒毛竖起来,那个重物离自己很近了,好像要砸到他的正上方。他心里默念着秒数。

超过了一秒半,没到两秒。

电光火石之间,桐恺闪身而过。

地面发出一阵巨响。

小花园的地质和22号楼下的路面完全不同,并不是水泥路,而是镂空的地砖,地砖的中间又长着杂草。由于凹凸不平,地面并无弹性,与前两次重物都弹到一两米外远不同,这次就弹了一下,停在了脚边。

林绘走下来问他怎么样?

桐恺只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但他心里明白,这起案件是故意犯罪。从四楼往下抛东西,绝对到不了小花园的位置,四楼,都需要一个140斤,1米75的邵杰腰部发力。

小花园里有好几个塑料饭盒,听说每天林绘和沐沐都会去喂猫,放一些猫粮和水,也就是两人站着的是固定位置,明显这个抛物线是经过计算的。第二点,重物到了小花园里,绝对不会滚到很远,因为路面不平。东西现在不见了,一定是有人拿走了,按照林绘和季延刚才的说法,就是在当事人5分钟的视觉盲区里拿走的。很大可能性是作案人拿走的。

“我们上去吧,老吴。和林绘她们做一个正经笔录,了解了解,住在这里的人。”桐恺说。

老吴刚想点一支烟,火还没掏出来,就被桐恺推着背往上走,他叹了口气,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

 

林绘的客厅,白板被几条竖线分割成了一个6x2的表格。

“不着急,我们会一个个排查。先谈一下22号楼的住户吧。”

“22号楼一共6层,每层左右2户,天台是所有人共享的,但多数时候天台的门都是锁着的。”邵杰回应道。

林绘接过桐恺递来的黑色记号笔,在右下角102的格子写上:林绘和沐沐。

隔壁101是一对老夫妻,当了一辈子的教师,即便现在,偶尔也有学生来拜访。周末,房间里会传出萨克斯的声响。由于他们住在和林绘一样的底层,没有可实施投掷的条件,所以可以排除。

林绘在101那一栏上打了一个X。

上面是201室,也就是楼长郑先生家了。一切与居委会、物业对接的事,都由他来负责。郑先生热衷于这些微弱的权力。虽然这个人替大家做了很多事,但林绘对他有点反感。

22号楼前的小花园里,原本最多的是一种橙黄色的凌霄花。每次路过,林绘心情都很舒畅,直到有一天,所有的花都换成了勋章菊,像一支支小喇叭怒放着。后来她才知道,是郑先生带着居民意见书,去向物业反映,大家更想要另一种花。 

其实,根本没人知道这回事,那只是郑先生自己喜欢的花。

郑先生隔壁是202号住户,林绘不熟悉,只知道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要说长相,印象中五官很钝。他们白天大多窝在房间里,晚上则会在小区里晃荡,从事什么工作的林绘不知道,最近的凌晨3点,他们房间里还会有急躁的脚步声。

“急躁的......脚步声?”桐恺问道。

“嗯,就感觉,好多人在走......”

桐恺想到了今天中午,看到的拉着行李,春风得意的男子。

“没事,林小姐,你继续说。”

202上面房间的住着张爱春,相当直爽的一个人,上午就来看过林绘了。小区里,就属她的声音最‘热情’,林绘每次和她聊天都要精打细算,因为一旦泄露什么信息,隔天就会传遍了。

林绘吃过亏。

张春芳喜欢收走其他人放在外面的东西,但她自尊心特别强,有人说她在偷东西,她就会找对方撕个天翻地覆。林绘亲眼看过她一边哭,一边和保安吵架。警察来了也没办法。

301住着一对父子,父亲名叫林文斌,也是离异单身带着孩子,她能从对方身上能看到相同的不易。再过几年,对方快五十了,样子看起来也就三十多,皮肤白皙紧致,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看不出从事体力活动。但他其实经营小区对面的一家早餐店,每天天没亮就起来准备食物。

林绘很喜欢他做的生煎。

他的儿子是一个家里蹲,之前做核酸时,林绘见过一次。头发乱糟糟的,一身肥肉,和他父亲是两个极端。

301早餐店父子家的楼上就是季延家,401室。

隔壁402住一位残疾人,叫秦观,之前是高中老师,现在则是下半身瘫痪,由家人每周来送一次饭菜。听说虽然是这样,但他偶尔也会自己出门买菜,性格并不阴郁,见到林绘也会打招呼,难怪那扇门那么新,因为对方根本就不怎么出门,林绘看过他兄弟背他上楼的样子。

林绘用红色记号笔,在402那一栏处打了一个X。

然后就是502的张子凡了,说到他,林绘看向了老吴,老吴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林绘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他的信息。听说张子凡在小区外的一家私立医院工作,沐沐有次发烧,大半夜想敲他家的门,问下有没有阿莫西林,但后来还是直接打车去了医院。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他,应该就是鹰隼了。这位独身男子的眼神,时常锐利而紧张。一旦你盯着他超过3秒,就能感受到他的不自然。有次,林绘和沐沐在上下楼碰到他,他看沐沐时,还很松弛,但看到林绘继续走过来,整张脸就变得黑红,捏紧拳头。

那股不舒服感也传递给了林绘。

502张子凡隔壁就是小敏一家了,501室,小敏是沐沐最好的朋友。林绘自己也接触过小敏妈妈很多回了,两人虽然不能算多亲密,但也一直相处愉快,会聊一些女性的话题,她算是这栋楼里,让林绘感到轻松的一位了。

林绘顺手想在501上打X,季延叫住了她。

“这女人神神叨叨的。我有次去倒垃圾,看到她穿了一件睡衣站在门外。天特别冷,她就站着,念叨着什么。”

“你怎么看到她的?”老吴不解。潜台词是,你在4楼,是怎么看到楼上501门口的。

“我听到了声音,又看见门外没人,觉得很恐怖,就出去了,然后朝上面望了呀。”

“她在说什么?”桐恺问。

“‘她太笨了,不想和她玩了。’”季延看向警察,“‘她太笨了,不想和她玩了。’”

林绘深吸一口气,记忆中,小敏妈妈一直都是温柔、爱笑的一个人。两人真的没有什么争吵,都是客客气气的。

“601没人住吧。”

桐恺的手指,移动到了上面一格上。

“好像是......没人住?”

“我确认下。”

老吴托房管所查了下,这家人搬迁去了国外,房子代由亲戚管理。目前一直是挂牌的状态,还没租出去,亲戚每半年来打扫一次。距离上一次打扫才过了一个月,且对方和林绘根本不认识,作案的可能性很低。

林绘也打了一个X。

说道602住户时,季延和林绘对视一眼。

季延:“你见过她么?”

林绘思考了一会儿,淡淡道:“见过......蔡雨欣。”

“什么?”桐恺问道。

“住602的女人叫蔡雨欣。”

季延接过话头:“你住这里就知道了,每到半夜,这栋楼里都会有猫叫声,开始我以为是哪只流浪猫,后来才明白,其实是602的人在叫。”

年轻民警邵杰翻看手机里的信息:“我们接到过几次投诉,那个人的情况是比较特殊,有精神疾病。”

季延:“神经病高空抛物,合情合理。”

林绘:“但是......”

桐恺:“但是什么?”

林绘:“她人不坏。以前也从没有丢过东西。”

桐恺:“嗯,精神疾病又不是神经病,不要提前代入主观印象。”

虽然这么说,但桐恺感觉林绘有什么东西没说,他打算回局里再调查一下602的蔡雨欣。

三人看着眼前的图,高空抛物的作案者,大致就在七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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