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战区

“妈妈你看头顶,好大一朵向日葵呀!”

“别看了,快回家吧。”

妇女抱起兴致盎然的女孩,转身就走。女孩还伏在她肩头说些什么,女人轻轻抬了抬头,脸上产生出由恐惧而散开来的面部线条。

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

我抬头,看到天空中飘浮着一只巨大生物。

 

 

 

01

它们出现于三年前,现在人们已习惯称之为“花”。它就像一朵向日葵,中心花盘赤红,去掉淡金的花叶会让人觉得那就是一颗太阳。但花盘并不寂静,刚才它粗糙的表皮张合了一下,露出了眼睛,一如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它的视线穿透了1600米的云层与我对视,阴影笼罩了第三避战区。

2010年,最先出现的地方是吉隆坡。双子塔间的桥梁上浮空着一扇门,被前去观光的游客拍了下来。期间,世界各地的记者和好事者全赶去了马来西亚。塔下随处可见举着高牌的宗教份子,各种信仰混战一团。

门开启的瞬间,里面密密麻麻蝗虫般冲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异种族的出现撕开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保卫战。

上海最先出现门的地点是五角场。

那天是十一黄金周,热浪扑鼻,第一百货蜂拥进来了各地赶来的淘金客,几乎要将白瓷砖踩烂。它便无声息地出现了,红色边框,上面刻着人类看不懂的图腾。

从里面钻出的有三种生命体。

体型和人类差不多的蝉型生物,俗称“虾”;类似蛞蝓,却比大巴车更大的爬行生物,俗称“鼻涕虫”;第三种则是世界范围内的首次出现,能翱翔天际,类似深海中的鳐,上海人称为“大鱼”。

同时出现的还有天空的大丽花,它睁开眼注视着这座都市。同一时间,涌现门的城市上空都浮现了巨型花朵,没有根茎,只是花盘。有人怀疑其实花一直都在,只是潜藏在对流层中,随着门的降临,它破云而出。就在刚才我与它对视的那几秒,上海又会出现新的门,里面爬出更多的虾和鼻涕虫。

而关于上海和第三避战区的故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02

“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厨房里却有淘米的声响传出。

经过时看到了李阿姨矮小的背影。她在刮鱼鳞,看得出很用力,每切一刀都会带起肩膀的微颤。怎么会有新鲜的鱼呢?

我本想去厨房一探究竟,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晚上的菜色很丰富。张琦坐在饭桌北面,我只是低头扒饭,米饭上升的温热烫到了眼睛。

李阿姨:“琦琦,你多吃点,来,吃鱼。”

张琦:“妈,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我自己夹。”

李阿姨:“来,吃肚子这里......没有你也没有现在这条鱼。”

张琦:“好了好了,都满出来了。”

“很新鲜的,鱼籽我都没挑出来,吃吃看熟了没有。”李阿姨不停给儿子添菜,多出来的汤汁沿瓷碗流下来。

张琦:“妈,好了,不要这样。”

但李阿姨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还是不停地夹,眼泪不知不觉混进桌布上的菜汁里。

李阿姨:“到了部队就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菜了,都是速冻蔬菜和罐头肉。今天多吃点。”

张琦:“知道了妈,我多吃。你看,这不是在吃么。”

六十平米的老房子里,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

就在三天前,按避战区法则规定,留在上海的青年进行第十五轮的抓阄,张琦通过测试被强制加入军队。在此之前,李阿姨做贸易的大儿子和当医生的二儿子都已征兵入伍。特殊时期那些繁琐的手续一概没有,有的只是签好四联单后军队分发的新鲜鲫鱼,猪肉和白菜。

经过通货膨胀,这些东西的价值比得上几十条黄金。

李阿姨:“你大哥也一个多月没有发短信回来了。”

张琦:“现在不是流量分配么,再说哥哥是后备配给组,到处跑。也许下个月就回来了。”

李阿姨不说话了。只是拿筷子在碗里磨,拼命想要磨出一个洞来。我对上了张琦的眼神,他笑笑,我匆促挤出一个微笑,随后又低头扒饭。

张琦伸来筷子:“来,亿佳多吃点鱼,还在长身体的年纪。”

刚递来的鱼,被另一双筷子夹走了。

张琦盯着张阿姨。

“没事的,张琦哥,李阿姨,我已经饱了。我去做作业了。”我放下筷子,直奔小房间。

李阿姨:“等下,钟亿佳,你给我买一袋橘子来。”

张琦:“妈,我去吧。”

我抢先说道:“没事,我去吧,出去走走也好。”

我拿着李阿姨给的食物券出门了,临走时看到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从以前的四个小时缩减为一个半小时,屏幕里的艺人演着小品,底下是松松落落的掌声。

2024年7月,所有被遗留在上海的幸存者,全部被赶去了第三避战区。

土地被部队征用,无家可归或者亲人死亡者,都要和临时家庭配对,组成新的单元,住在分配的临时房内,我被分配到了李阿姨他们家已经一年多了。因为避战区法则,即便前方打仗的再凶,后方也依旧会出现矛盾。

因为战争,才多少压制了一些人与人之间的问题。

当然,这个时间段被遗留下的人大多清楚自己的状况,有能力和金钱的早登上去往东京的飞机了。东京现在还没出现“花”,且是目前防御体系最完善的国家。

街道上稀稀落落有几个青年围成圈,轮着抽一根烟。拐进一条老街,两旁的低房都被炸毁了,碎石铺满废墟。这些老屋原本就是老年人居住的,现在都随了主人。一处门框后孤零零落了一颗哑炮,我不知它什么时候会爆炸。

老街尽头出现了高耸的楼盘,前面就是商业区了。

我:“老板,来一斤橘子。”

老板:“橘子卖完了。”

我:“卖完了?”

老板:“这个点来怎么会有,要买就早点来,你看看旁边!”

我望过去,一旁的军队供应站排满了领取食物的人群,长龙延伸至十字路口。供应站门口站立着数十个的军人,来复枪挂在胸前,像是杜莎夫人蜡像馆走出来的。隔着巨大的玻璃墙,内里堆满了一袋袋大米。液晶屏滚动着每人可以领取的份额。

老板:“票再多也没用,肉都被抢光了。”

“那怎么办?”我觉得现在回去李阿姨的脸一定难看。

老板:“要不你买芦柑吧。”

我:“芦柑是哪种?”

老板:“喏,那里的,芦柑也是橘子,比普通橘子水分多。”

我考虑了一下,也没想出其他什么办法:“那就这个吧。”

“三张食物券不够,要四张。”老板看都不看我,扒着和肉汤混在一起的米饭。

我咬牙,不知是该离开还是继续傻站着。店里有个小男孩,一直在摆弄招财猫上下晃动的手。他看到了我手机上的挂坠,一个精致的怪物猎人手办。

我叹口气,想到了那个送我的家伙,她已经飞去东京了。于是乎把它拆下来送给小男孩。

走的时候,店主叫住了我。他放下碗,打量了下我的脚。

老板:“今天除夕,拿掉吧,拿掉我好早点收摊。”

我接过袋子,里面似乎不止一斤。

想说什么,老板却只是挥挥手:“走吧走吧,要收摊了。”

回来时,楼道口传出李阿姨哭泣的声音。

李阿姨:“为什么就是我啊,作得什么孽。一年前我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走了,现在我的小儿子也要走了。”

张琦:“妈,没事的,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到时候我和大哥二哥一起回来。”

李阿姨:“呜呜呜,为什么那个瘸子不用去战场。我还要养着他,为什么那个瘸子不用去......”

我拎着一袋芦柑,呆呆站在门外。

小区外有人放鞭炮,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年轻人在爆炸声中用棒球棍砸车,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发泄自己的荷尔蒙。早已习惯这些,明早起来会是一地的玻璃渣和硫磺。

我蒙上被子,只想快点入梦。

 

“前往东京的JL872次航班就要起飞,请所有乘客到登机口登机排队登机。”

我随人流被挤进了虹桥枢纽,人群混着尖叫一路后退,前面一排是宪兵围成的人墙。玻璃门外有一个师的军队,装甲车将虹桥枢纽包裹得只留一个进退口。一名宪兵刚想咒骂什么,左胸就被子弹击中,他的肩膀像是微波炉里的爆米花开始膨胀,一秒后上半身全部爆炸。飞出的肉糜溅到旁人身上,连带起同样的膨胀,爆炸。这就是虾的武器,被国内军事爱好者称之为奥米茄,因为枪口如同希腊字母Ω。

一千米外的高速公路,枪声不绝于耳。85式装甲车像草原上的猛兽,一辆接着一辆地推进着战线,但大虾却越打越多。

“钟亿佳!”

我从惊觉的状态下醒来,声息潮水般涌进我的耳膜。

“亿佳!”

是母亲在喊,刚才摔倒后,她和父亲就被挤到前面了。父亲逆着人流往我这边来,但距离越来越远。

“前往东京的JL872次航班就要起飞,请所有乘客到登机口登机。”

看着父母被面色严峻的宪兵队长推进登机口,我心一沉,快赶不上了。

母亲身上的红色流苏裙还是前天我陪她买的,上面有些樱花图案,说到了日本给鬼子留个好印象。我重新站起来,双腿却不能动,因为顶上玻璃紧贴着一只大鱼,它不停撞击着。顷刻,玻璃水银般泄了一地,这只类似鳐和蝙蝠的混合体进来了。

它飞行的轨迹让我想起了小学升旗仪式上的挥旗手。

等到有一个倒霉蛋从上空扔下后,留在机场大厅的宪兵才发现了这家伙,子弹经过身体时大鱼变成了透明体质,躲过了大部分攻击。这就是从门里来的怪物,它们各司其职,各有能力,跨越空间只为将人类进行种族灭绝。

看着大鱼滑翔冲来,却忘了闪躲,身后一个宪兵将我推开,自己却被它口中的长舌卷去了上空。

母亲:“亿佳!”

最后看到的母亲是红色的,不是因为裙摆,而是眼睛里掉满了那个宪兵的血液。母亲的面容被不停涌入的背影遮住了,像是一寸一寸被擦去的铅画。

低下头,小腿上都是血,是在混战中被射伤了。一切都很混乱,只知道我随受伤的宪兵一起被送去了附近医院。最终和滞留者一起困在了这座战火斑斓的城市。

同年,第三避战区计划开启。城市再也没有开启对外出入境,我知道自己被遗忘在了上海。

又是相同的梦。

醒来时,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新年新气象。

整理好书包,我一瘸一拐走出别人的家。

没错,虹桥机场那次,我断了条腿。

 

 

 

03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柳永这首词里的都门指的是京都门外,确实是和日本的京都同名同音,却是两个地方......”

老西面无表情地讲着宋词,但几乎无人在听。全班四十几个人有看书的,有联机打游戏的,最多的则在睡觉。在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的情况下,多睡一秒都是赚到。学校充其量只是收拢所,只要年轻人不要上街打砸抢劫便好。

还有,听说再过两年高考都要作废了。

我撑头看着老西,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永远眯成一条缝,仿佛人之将死时的心电图。老西是聪明人,何尝不清楚这些。数学作业他总批我对,有次故意写错方程式,等来的还是一个勾。是的,下节数学课还是他教。老西教两门,赚两份食物券。

我看看表,阿布依旧没来,算上今天已经一个星期了。

该怎么形容阿布?

就是那种每次上体育课都会躲去某个阴凉处看书的男生,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身体柔弱。每个班都会有这样的男生,倔强而孱弱。篮球抛向空中时,他们和别人一样伸手,但没有一次摸到过。即使这样,他们下次仍会站在原地,跳啊跳......

阿布也是我仅有的好朋友。

我怀疑与他分配的临时家庭有关。去过几次,每次都能听见破门而出的谩骂声。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楼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不时有灰尘掉下来。

地震?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逃,可腿却限制住了我。

轰轰轰轰轰!

部分屋顶和门外的走廊一起塌陷下来,这所松江二中旁的文化补习学校被什么东西砸出了个窟窿,一只大鱼掉了下来,上面踩着个人型机械。

“瓦力!”有人惊呼。

“报告老师,插班生麦韶棠,学号043,前来报到。”从人型机械的胸甲部走下一个女孩,行军礼说道。

她拿出手机按了几下,那台瓦力原地喷出气体飞走了,顺便带走了死去的大鱼。

如果不是头顶的窟窿,我一定会怀疑自己还在课堂上做梦。瓦力是美国人创造的单兵最高战斗机械,两台造价逼近3亿人名币,取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和《机器人总动员》中的苦逼垃圾仔同名。它是人类有史以来仅次于核武器的最强单兵作战兵器,战争至今累计绞杀大虾13000多只,鼻涕虫4300条。是欧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和苹果微软共同开发,战争期间,科技巨头公司也只能被政府征用。只是我不明白,操作员平均年龄45岁左右的战争机器怎么在这个女孩面前听话得像个芭比。

老西难得睁开了眼睛:“好好,坐钟亿佳旁边那个空位置,就是最后排的同学。”

麦韶棠:“好的老师。”

那女孩坐在了我旁边,我连转头都不敢。偶尔瞟了几眼。感觉有点熟悉,清秀的脸旁,胸前挂着两条马尾,还穿着军装。

“钟亿佳,还记得我吗?”没过几分钟,麦韶棠小声搭话。

我:“你是?”

麦韶棠猛戳自己的鼻尖:“我啊!”

似乎有点印象了,但还是想不起来。

麦韶棠:“我们睡一起过的。”

我一口老血要吐出来:“啊?!”

麦韶棠:“真的,我当时还把你胳膊当成了枕头。”

什么鬼!我感觉班上一些打游戏的年轻人已经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麦韶棠:“你不记得了?幼儿园啊,永峰幼儿园,大班老师是郭晓毛。”

我:“麦......麦韶棠。”

麦韶棠微笑道:“好久不见。”

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小学同学。小时候她的脸像是充过气,全身臃肿,像一条撒欢的小河豚一般,与现在判若两人。

我:“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麦韶棠:“你是说刚才的机器?那不是瓦力,深圳的山寨货,中国买来后自己造的,叫做瓦力N,next的意思,大概一千多万一台,和进口货不能比。”

我:“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你现在这么瘦......”

麦韶棠:“嘿嘿,小学毕业后我生了场大病,瘦了好多。”

一边说着,一边吹起把脸鼓起来。

我这才看出一点麦韶棠当年的样子。

 

 

04

第三避战区位于闵行松江的交界处。

市区大部分面积已被轰炸成一张千疮百孔的网。2300万人能走的都走了,留下没登上诺亚方舟的弃民,只能敞开双臂迎接漫天的洪浪。

我放学后还不想回去,回去就只能面对静默的李阿姨,于是我来到了学校的天台。从这个角度望去,你可以看到脚下的大陆在蠢蠢欲动,黄昏吞没了第三避战区,整座城市看起来像是男孩手中被玩坏的玩具,饱受疮痍却依旧闪闪发亮。土地开始移位,裂缝处缓缓升起了一块块钢板,一如野兽的勾齿。

它们将上海这座钢铁怪物彻底武装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叫做避战区的原因。就算是一百台迫击炮轮番轰炸这些钢材,也不能在表面留下一点痕迹。

“你的脚怎么了?”

麦韶棠绕着我兜来兜去。

麦韶棠:“看上去是被子弹穿透了。还好没有伤到动脉,不然大出血基本就没救了。”

我起身要走:“你有什么毛病,盯着一个瘸子看什么,这么好看你怎么不去医院看。”

麦韶棠:“你别生气啊,去哪儿?”

我打算去看看阿布,他已经好久没来学校了。

“去朋友家,他最近常不来上课。”

麦韶棠:“我今天不用出勤,一起去吧。”

穿过那条破败的老街,又走了很久,我们才到了阿布家。

我:“到了。”

“侬有毛病?”

麦韶棠推推我,指着前面灰旧的过道。

“你老娘要是还活着,你找她去呀,别他妈来烦我。吃我的,用我的,还整天抱着张死人照。要么就滚出去,怎么打仗都没有把你打死啊!”

门里传来恶毒的咒骂。

麦韶棠:“他房东?”

我:“不清楚......”

麦韶棠:“太过分了吧。”

我还在犹豫时,麦韶棠已经推门进去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枚勋章,上面刻着白玉兰的标记。

麦韶棠:“南京军区麦韶棠少将,这是我的军队编号,你可以去查。现在进行第三避战区的房屋抽查,检测出这间房的污染度已经超标,请你离开直到晚上再回来。”

我从门缝看到一个夸张肥胖的女人,就算参加相扑都可以了。她狐疑地看着小麦。

小麦抛着手中的小枪:“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这个么。”

肥胖女人:“好好好,少将同志,我现在就走。只是,我的房子,你好好查查,要是被污染的话......”

胖女人颤颤挤出大门,边走边用手捂着嘴。

我拿过去看:“这把枪还真是厉害。”

麦韶棠:“小心!这把枪改造过的,三发子弹就足以轰烂一头成年座头鲸的脑袋。”

心一沉,枪差点掉地上。进了内屋,我发现大部分墙体都被老报纸糊上,帘子遮了窗,几乎看不清里面的陈设。我看到了阿布。

“阿布,你怎么不来上课啊?”

我看到阿布稚嫩的脸,在黑暗中一抽一抽,他抱着母亲的单框照片。

阿布:“亿佳!”

他的眼睛恢复了过来。

阿布:“亿佳,你怎么来了?”

我:“你没来上课,我来看看你。”

阿布:“没事,不是下一次境式考试快要到了么,我去准备了。”

我:“刚那个是......房东?”

阿布:“不是的,是我姑。”

原来阿布并不住在临时安置的房屋。

阿布:“我姑妈刚才说什么来着?她怎么走了?”

回过神来的他眼神再次清澈起来,但完全不记得刚才的事。

麦韶棠:“你姑姑她刚才在骂......”

我:“没有,你姑姑她说要参加居委会的安全演习大会,大概要很晚回来。”

我截过小麦的话。

我:“对了,和你介绍下,这是我小学同学,麦韶棠。”

阿布:“你好。”

麦韶棠把手在裤脚上一抹,和阿布握手。

我:“阿布,刚你说在准备下次境式考试,你想去......参军?”

阿布:“嗯,我一定要参军,这样就可以离开这里,我妈现在还在第二避战区躲着,我找到她。”

第二避战区?

第二避战区是在市区,那里一半已经沦陷,基本只剩下前线驻军和地底的流浪者。我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自欺欺人。

我:“谁告诉你的?”

阿布:“现在还不能说。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

我们两个陪阿布坐在黄昏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影子由长变短,最后缩至脚上一团。

阿布说着放心吧,我明天一定来学校。可第二天,他依旧没有来。

我后来又去了几次,阿布都不在。

另一方面,我逐渐和麦韶棠熟络起来。麦韶棠说自己要写小说,要成为作家,可惜没有太多空闲时间。

有时候,上课上到一半,我们都知道那些知识并不会考,没有用。我们便会做一些更没有用的事,比如无所事事的闲聊。

麦韶棠:“你爸妈呢?”

我:“在新宿的歌舞伎町看表演呢。”

麦韶棠:“我爸妈也是......没带你一起去啊。”

我:“三张票,带我姐姐去了。”

我突然噎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麦韶棠:“不说这个了,我记得你小学的时候作文总是全班最高分对吧。”

我:“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麦韶棠抓着我的手:“要不你教我写作吧。”

我:“拜托,你开玩笑啊,写作文好和写小说有半毛钱关系啊。”

麦韶棠:“我的目标是要成为畅销书作家,但总是找不到感觉。”

我:“多看别人的书,多写自己的小说,没捷径啊。”

麦韶棠:“但也需要有人鞭策有人教导才好啊。”

我:“我哪有资格教你啊,我写的是作文,遵守套路就能得高分。我当你读者还行,教你写小说......那还是算了吧。”

麦韶棠:“行啊,那我写好一点就给你看一点。”

我:“虽然很麻烦,但读小说我大概还能做到。”

 

第三避战区的考核终于来了。

每个班级配备了两名宪兵作为监考。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语数英只是陪衬,真正重头戏是境式。

所谓境式就是在虚拟情境中的生存与战斗,境式眼镜会记录下身体反应出的某些数据,军队会根据数据挑选适合的人参军,李阿姨的儿子们都是这样被选拔出来的。

几乎没人愿意参加境式考试,除了......

是的,阿布是当天来的学校。

我看着匆忙赶来的阿布,他眨着眼对我笑。

阿布给我发来了一张图片。

图是说特种部队带着一群人从战区逃出来,人群中有阿布的母亲。这一瞬间,我就懂了他的意思。他想要通过考试,去第二避战区寻找他母亲。

收起数学试卷后,宪兵给每个学生下发了一个头戴式眼镜。

宪兵队长:“时间90分钟,考试现在开始。”

随着刺眼的白光,我看到自己出现在一间医院里。还来不及思考便出现了枪响。我看到了大虾。他们身躯强壮,嘴上长长的胡须披散下来。当然只是些精致的建模,和电视里看到的差距甚大。饶是这样,我还是可以感受到心跳随肾上腺慢慢负重起来。

我扣动扳机,向着大虾最多的方向射击,同学们都发现了这个缺口,将火力集中到了上面。奥米茄枪的威力很大,地面被炸出一个个坑洞来,我被飞来的碎石击中,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仍旧惊心动魄。

同学们几乎都躲在一楼的座椅间,前面的挂号处是最好的掩体,但一个男生似乎是杀红了眼,一下子翻过座椅到了掩体边。

“回来,易河!”

有人在叫喊,那个叫易河的男生似乎是想要快点清扫这一波生物,拿出配给的手榴弹扔了过去,在探出身的一刻,直接被奥米茄的子弹贯穿了心脏。膨胀,爆炸,我看到画面上方的总人数少了一个。

阿布:“亿佳。小心左边。”

发呆时我的左边出现了几个大虾,应该是系统设置临时出现的,好在一颗手榴弹将他们都解决了。

我:“阿布!”

阿布:“集中精神,就当这是真实演练。”

我平复了下心情,对他点了点头,这时又有几个同学从考试中退出去了。一楼就要守不住了,班长带着剩下的同学一起登上二楼的自动扶梯。我看看画面中的,右下角一直不停变化的数据,我想这就是他们要的吧。

就在最后一个同学来到两楼的时候,两架自动扶梯同时被炸毁。因为楼下失手,挂号处那边的大部队配合旁侧的突袭队聚到了一起,下面黑压压的一片。

麦韶棠:“钟亿佳,你还好么。”

我:“麦韶棠!你怎么进来了。你不需要考试的吧。”

麦韶棠:“哦,我刚问监考要了副眼镜玩玩,你一半同学都回家了。”

我:“你现在还说这个,也不看看楼下的情况。”

我看着顽强抵抗的同学,面对突然出现的麦韶棠,实在是哭笑不得。

麦韶棠:“这考试很难么?”

我:“不难你试试。”

我本是条件反射呛一句,她真的夺过我的枪,一个人跳到楼下。不知为什么,那把突击抢在麦韶棠的手上就变得完全不一样。我怀疑我们拿的是两把枪。

“这个游戏要讲究节奏,你看那些大虾,他们也不过是打一枪躲一下,掌握节奏就简单很多。”

从下望去,只见小麦在成群的大虾中穿梭自如。像是被计算机精确预演过的,每一梭奥米茄子弹都无法打到她。她此刻化身成为芭蕾舞台上那只白天鹅,举手,投足,旋转,精准得就像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

“后门等下会有第二波,你们去后面吧。”她俨然成了战场的领袖,我看到其他同学都赶去了大后方。

“你小心点。”

我对着她喊,但声音被枪声和轰炸声给淹没。

“毕竟是流行小说嘛,情节还是快点切入为好。”

就在麦韶棠说话时,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向我们这边扫来,我撞出二楼的玻璃边缘,掉到了一楼。麦韶棠的身影也被气尘吞没了。

“快起来啊!你这家伙!”

头好痛,昏睡中有人在摇摆我的头。

我:“结......结束了么?”

“笨蛋,早就结束了,快点把眼镜摘掉啊。”

麦韶棠摘下我的境式眼镜。

我:“刚才的气流?”

麦韶棠:“不是考试里的,是现实世界,补习班上空出现了门!”

 

 

05

“我们头顶出现了‘门’?”

我拍拍自己的脑袋。

麦韶棠:“嗯,问题严重了,快点起来。”

我看着班级上二十几个同学乱作一团,有的人头上还带着眼镜,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快逃啊。”

麦韶棠:“不行,前门被避战区的防卫队封锁了,最快也要等到军队过来。”

我:“你不是军队的人么,快点联系啊。”

麦韶棠:“好像......联系不上。”

我:“怎么会这样!”

麦韶棠:“是塔博利亚,它能够让一通信磁场都消失。”

我:“塔博利亚?”

麦韶棠:“就是你们说的鼻涕虫。”

环顾四周,现在留在教室的只剩十几个了,从窗口望去,前面一千米的地方浮现了一扇门,里面陆陆续续爬出拿着奥米茄枪的大虾。

“鼻涕虫在那边!”

不知谁说了一句,视线还没来得及从上空移过来,一股刺鼻的焦味传来。我们都捂住了鼻子,操场上一只黏黏的爬行生物沿着跑道慢慢挪过来,它爬过的地方,路面开始腐蚀发黄。目前在抵抗的就只有之前来派来监考的一个小队。从上往下俯视战局,估计支撑不了一个小时。

“整个学校都被封锁了。怎么办!”班长急得直抓头皮。

麦韶棠:“从旁边的松江二中走。”

我:“怎么过去啊。”

麦韶棠:“翻墙。”

一群人风风火火跟着麦韶棠下楼。

还未看到任何动静,她的子弹便穿透了大虾的脑袋。过弯时,我的脚踩在刚才被小麦射杀的一只大虾上,皮肤上凸起丰富的鳞甲。尸体反馈告诉我,那不是境式,是残酷的现实战争。

我们来到了学校与松江二中相邻的那面墙。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沿着墙爬出去。

我:“对了,阿布呢?”

麦韶棠:“糟了!”

“难道他还在刚才那个教室?”

我惊恐地看着麦韶棠,转头往回跑。

麦韶棠:“你这一瘸一拐地就想回去?”

我:“就算这样还是要回去,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思考了几秒,拔腿就跑:“你呆在这里。”

我拉住了她:“不行,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麦韶棠稍微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我:“怎么了?发什么楞啊。”

麦韶棠:“没,走吧,一起去。”

我们两个沿着原来的路线回去,到教室才发现阿布不在。

“还好。可能在‘门’出现之前就走了。”

“有可能。”

我的心放下了。

“现在轮到我们了,快走吧。”

刚想走,却遇到了真正的地震,整栋位于两楼的教室都倾斜出来。尘埃中望出去,原来是自卫队动用了城市迫击炮。

“可恶!白痴!傻帽!”

麦韶棠想大声咒骂,声音却被一颗飞驰而来的炮弹消融了。这次炮击将二楼彻底炸裂了,教室里的座椅掉到街道上。我则被冲击带去了楼层的缝隙中。

瓦砾与尘埃渐渐将我埋葬起来。

“麦韶棠!麦韶棠!”

我推着前面的小麦,她被冲击波震晕过去了。

“头好痛。”

“这栋楼的一半都塌了,不过好歹还有一根柱子挡着上层,现在我们被困在一楼和二楼坍塌的缝隙中。”

“运气真好。”

“麦韶棠,你不是能操作瓦力么。”

“每次驾驶他老人家都需要军队批准啦。你以为这么容易。”他她嘟起嘴,玩弄起自己的手指来。

“你好重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用手指了指小麦的大腿,正压在我的胸口。

“我们现在出不去啊。”

“只能等明天救援队用声呐来找到我们了。”

我稍微挪动了一下,这里最多只有五六平米的空间,小得几乎伸不出手脚。

“你别动呀。”

“不好意思。”

因为空间小,一动就要碰到麦韶棠的身子。我故意不去看,但脖子后面尽是她的气息。

我找话题聊:“为什么第三避战区都出现了‘门’?”

麦韶棠:“不太清楚,毕竟避战区的防御工程里有脉冲电磁场,主要作用就是干扰门出现的轨道,能够在瞬间扭曲其维度和经度。我只知道第二避战区在沦陷前的一个月也出现了门。”

我:“徐汇和闵行那块?”

“嗯。”

之后,我没有接她的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

“那个。”

“你先说。”

“你先说。”

或许是气氛比较凝重,我们都打算重新找些话题来打发时间。

麦韶棠:“你先说吧。”

我:“好吧,我听说军队的人征用了黄浦江那一带是吗?”

麦韶棠:“嗯,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征用了东方明珠,在下面是南京军区的临时基地,城市电力系统就是那里维持和供应的。”

我:“那你们吃饭在旋转餐厅?”

麦韶棠:“嗯嗯,不过只有将级以上的级别才可以,一般是底下的大厅吃饭。不过风景再好,也被伙食官的口味败坏了。”

我:“呵呵呵。”

我:“平时你们练习一定很苦吧,特别是你们这些机甲操作员。”

麦韶棠:“没有啊,我们最多的练习是转笔。”

我:“转笔?”

麦韶棠:“对啊,可别小看,转笔可是很考验一个人的全身协调性和平衡力的。”

我:“还真是......看不出来。”

麦韶棠:“别总说我啊。钟亿佳,你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我坐在你前面。有时候语文试卷发下来,趁你不在,我都会偷偷看你的作文。”

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嗜好。”

麦韶棠:“那时候我看你写的文字,就觉得是自己怎么都写不出来的。”

我:“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按照老师的结构和要求来写的。”

麦韶棠:“但是文笔就是让人觉得不是同龄人写得。”

我:“所以这就是你想要写小说的原因?”

麦韶棠:“可能吧, 因为小时候觉得在某件事上差了别人一大截,想在长大后在这件事上做到最好。”

我:“现在就连书店都快没了,仗打了三年,也许哪天失败了人类都要灭亡,到时候谁还来买你的书。”

麦韶棠:“不会的,战争会赢的。很多国家已经在准备许多大动作了,挪威分子研究所最近推出的黑洞领域,只要一次就能将门给带到宇宙空间;英国新研发的一种炸弹能够炸毁花,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过几年可能战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说完,麦韶棠才拼命地捂住嘴,不知不觉她已经透露了太多的军事秘密。

麦韶棠:“不许对别人说。”

我:“是的,长官。”

麦韶棠:“到时候我的书就会摆在畅销书的那一栏,你去哪个书店都可以见到。”

我:“真要有这一天,我一定买20本。”

麦韶棠:“才20本??”

我们两的声音慢慢低缓下去,她最后调整睡姿,把我的手臂拿过去当做枕头。我没有动,也渐渐睡去。

 

 

06

从废墟中被救出来后,我和小麦走在废弃的地下铁。

麦韶棠:“难道就劝不动他么?”

我:“你不了解。阿布的性格和外表完全相反,初中时候,他为了一罐卡住的可乐,一直在自动售货机前等到天黑。”

脚下是错综复杂的铁轨,像凝固的蛛丝网,将这狭窄的空间分开。我走得格外吃力。

三小时前,我收到了阿布发来的照片,是他认为母亲还活着的证据。我放大照片,里面是特种部队押送的幸存者,而里面每个幸存者的脸上都打了马赛克。

我:“虽然很像,但我不确定就是她母亲。”

麦韶棠:“也许他自己也知道,只是去追寻一个希望。”

境式考试中断后,他明白自己不能被选拔进入部队,于是想到一个更快的办法。在‘门’出现之后,他乘乱夺去了一个死去宪兵的军装,戴上安全盔混入了装载宪兵的吉普车中。

犹豫了很久,我才说出口。

我:“其实......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他母亲死亡了。”

麦韶棠:“什么!”

我:“是的,那天我在战争月报上看到了他母亲的名字,但是我不知怎么和阿布说。每当我看到他期望的眼光,我都不知如何去说。甚至我还对自己说会不会是这座城市同名同姓的人。”

麦韶棠:“你这大白痴。”

我:“后来我还对阿布说有个网站每天会轮流发布一些营救了幸存者的照片,也许你母亲会在里面。......只是在骗他。”

我:“你还会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么。”

小麦拿手机照着地下的铁轨,没有再说下去。

麦韶棠:“你知道么,我们脚下的这是四号线环线的一条分支,是铁路局受命上海政府秘密建立的。就是为了链接第二和第三避战区,为战场输送兵力。我记得这条旁边就是超长轨道,当年用了超现实技术,通向东京去的。但是后来军队高层号称消失了。没有人再找到。”

我:“为什么会这样。”

麦韶棠:“我不知道,这是高级机密,我的军衔无法查询。”

我们走在漆黑无垠的地下铁中,手机屏幕将可视范围延伸至前方三到四米,隔着地表不断传来顶上的轰炸声。

麦韶棠:“呀,我扎头发的绳子断了。”

“我看看。”

我把手机屏照在小麦脸上,只见她一边的马尾辫全都散下来了,刘海遮挡着眼线。

麦韶棠:“怎么办,怎么办,难看死了。”

我:“其实也没关系吧。”

麦韶棠:“怎么可能没关系,散乱的头发可影响战斗了,近战时视野被大大缩窄,丧命几率直接上升7%。”

我:“那这边又没有什么给你扎头发的绳子。”

她东张西望还是不肯放弃,但地底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麦韶棠:“有没有剪刀?”

我:“没有,不过有越野刀。”

我抽出一根鞋带,用她递来的越野刀砍断。

她看着我的眼睛:“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我们越往前走,前面的铁轨就越悠长。

我:“他们通到哪里?”

麦韶棠:“找到了,这就是那条超技术轨道。通向东京!”

清晨的空气异常新鲜,还没有彻底到地面上来,就听到了远处的炮击声。

一直等到站在地面上,我才清晰的明白,原来之前一直认为破旧惨败的第三避战区在这个地方看来精致的像是橱窗里的模特。我的前面涌现一只陆战队,突击抢的子弹撕开了这个清晨的沉寂。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军队里好像有人发现了,但他们似乎无暇顾及我们。

我抬头看天空,那朵藏在对流层中的花再次出现,它睁开了眼睛,好像一个顶着玻璃珠子看的小孩。但每次睁眼,都会有门出现,我看到了宪兵队伍中,那些老兵疲惫的眼神,不知道他们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觉了。

我:“你先回去和军队报告那条铁轨吧,为了找阿布,我们无意中发现的。”

麦韶棠:“不行,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根本活不过一个小时。”

我们俩最后达成统一,先救人,再作通知。

“穿过那栋大楼就是照片里的临时防空洞。装载阿布的那辆吉普车应该停在那里。”

小麦的身上并没有枪,她把那支能够杀死鲸鱼的小枪给了我。而我们就这样秘密的潜入进了住宅楼。

“只要安静一点,就绝对不会被......”

“小心!”

话还没说完,我的旁边出现了两只大虾,鳞片与我的皮肤相隔不会超过四厘米。在他们抬枪射击的时候,小麦举起了他们的手,子弹打下许多石灰下来。

“快往里面跑!”

我拖着坏腿往最里面的房间跑去,枪膛里的弹壳一颗一颗砸在我的背上,第二避战区的大虾似乎没有拿奥米茄,因为枪的威力没有那么大,但是这把枪却非常怪异,那些子弹就像是水中的电鳗,有意识一般钻进墙体,与奥米茄的爆炸不同,它们在墙上割裂开一条缝隙,却不破坏墙体,只是将这条裂缝不停拉开,就像震前慢慢龟裂的大地。

“跑到子弹前面去。”

转头,小麦正用越野刀插在那只大虾的头上,我一个翻滚倒在走廊的尽头,睁眼后看到了前面出现了无数条红外线光束。小麦将一块石头丢过去,瞬间被切两半。

“你怎么办。”

“没关系,冷静下来,总会有办法的。”

我慢慢站起来,手上握着枪的手已满是汗水。第二避战区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没有钢铁齿牙的保护,没有境式中死亡便可以退出去,这里就是真正的战场。因为枪声,附近几乎所有的大虾都聚集而来,我看了看小麦。这次她也慌了。我曾认为她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一定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我看到她慌张的神情了。

她毕竟只是一个17岁的女孩。

我能够听到楼下那些密集的脚步声,也许几十只,也许几百只,脑袋几乎要放弃思考。

“把我的枪丢过来。”

我把那把小枪从下面丢了过去,小麦接手后就跑进了她附近的房间。随后我便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就像是一辆坦克在我耳朵边碾过。

麦韶棠:“没事吧。”

我:“你怎么......”

麦韶棠:“如果不能走走廊的话,只能把房间的墙打破了。”

我们两个跑到两楼,躲进一间有锁的房间。楼下的大虾越来越多。

我:“我们要死了么。”

麦韶棠:“不会的,我刚才已经申请支配瓦力N了,很快就回来了。”

我:“很快是多久。”

麦韶棠:“......大概1个小时。”

我心一沉,觉得那个时候自己的骨头都化为灰烬了。

“没事的。”

小麦握着我的手,我发现她的手也在颤抖。

楼梯上的踏步声越来越密集,我们就像是两片在压路机面前的眼镜片,渺小得不堪一击。

“我们快死了。”

无数的大虾冲进来,但几秒之后,却发现自己一切完好。房间里传出了钢琴的声音,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天堂。

那些从门口涌进的大虾都退出去了,最初的几个全身赤红,像是被高温沸煮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有人。”

我慢慢走进内房,一个老人正安静地弹着钢琴。

那些从钢琴中发出的乐符像是一个紫色的光圈,以这架钢琴为中心辐射出去。如果有人从远处看,我和小麦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只深蓝色的水母体内。

 

 

07

两个月之后,人类迎来了战争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胜利。

李阿姨在老房子里拆着张琦哥寄来的信,我则看着电视。自从发现音乐对那些东西有毁灭性打击之后,临时政府找来了上海所有会弹钢琴的人。电视里,那些被战火吞噬的城市,一架架钢琴从地底升起,每个琴师的周围都有一个连队的宪兵保护着,他们随乐律扩大了人类的战线,一个月的时间,临时政府依靠着这些琴师收复了满目疮痍的第二避战区。

“早知道那些外星人怕莫扎特,我每天在房间里开收音机了。还用得着那么麻烦。”

“听说只是钢琴发出的才有用。”

“这样啊,张琦会弹一点琴的,我小时候带他去少年宫。”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上次我和小麦没想到会在战区发现幸存者。原来那个老人是华东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教授,老伴死了之后,他并不打算离开房子,打算和这栋房子同生共死。被大虾发现后,他做好了死的准备,弹奏了一曲钢琴曲,曲调形成的磁场将大虾焚烧为灰烬。而他就是靠这样存活下来的。

然后就是瓦力N出现了,居然一个小时就申请成功了。虽然极力规劝,但老人就是不肯走,我就这样和麦韶棠一起钻进了那个小小的机甲中。小麦回去之后立即将这个情况报告将军,接着便是现在的这般情况。至于阿布,则被押送回了避战区内,最后一次看到他,还撕心裂肺地朝着小麦吼叫着,因为她的到来打破了境式的平衡,他将境式的中断怪罪于小麦。阿布是真的疯了,他到现在还坚信着母亲仍活着。

不过,也因为阿布,我和小麦阴差阳错地找到了那条轨道。

虽然还不能从根本上取得胜利,但起码人类形成了避战区之外的第二套防御措施,加固了自身的堡垒。

当大家都沉浸在短暂的喜悦中,小麦发来短信,临时政府可能要启动第二上海计划。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是情况有所好转么。

原来军队总署计算到一个月后有一股巨大的光流将会从天而降,来源地就是天空上方的“花”。原来人类发现它们的弱点之后激怒了那些生物。这一次冲击是战争开始以来最为强烈的一次,能量维度是核武器的7.2倍。第二上海计划施行后,上海将会成为舞台上谢幕的演员,随吊台慢慢下沉到地下。

小麦说的果然没错,就在第二天,避战区的广播就让所有人都准备家当,因为所有被滞留在避战区内的百姓都将被派遣到东京去。

一时间,万人空巷,第三避战区内就像是遭遇了狂欢一样,没有人知道第二上海计划,知道的话,他们又会怎么来看待这件事呢。

最后的一个月,补习学校也没人再来了,小麦每天靠转笔和写小说度日。我与她也常常出来聊那本她的大作。

小麦车票上的班次和我是同一班。登车时,我真正见识到了以往只有在春运中才能看到的画面,原来避战区有这么多的人。我扶着李阿姨一起走,毕竟她是这段时间一直照顾我的人。

“快看!”

许多人看天空,黑压压的一大片像是台风过境,现在才四点,天就几乎全黑了。那朵花在蠢蠢欲动着,无数电流从边叶流向花心。

我进电车时看到坐在前面车厢的小麦。

麦韶棠:“呦,早啊。”

我:“不早了吧。”

麦韶棠:“你就要见到你父母了。”

我:“嗯,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怎么样了。”

麦韶棠:“先别管这些了,来,我的小说,你拿着,不过只是前半部分,还有一半没写。”

我:“都是这三个月写的么”

麦韶棠:“嗯,弄丢你死定了。”

我看看手表,大概还有十分钟发动。我和小麦安静地坐着,此刻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因为车厢内人很多,我们贴得很近,我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小麦的手机响了。

“好像......好像军队召我回去。”她瞳孔紧缩了下,淡淡地说。

“什么!现在!”

“嗯。”

“那......”

“我先出去下,可能等下赶来。赶不来的话就坐下一班。”

我看着她急匆匆地起身,在她出去的时候,电车门关上了,小麦还想说什么,但是我听不见。不一会儿她发来短信。

【估计不能和你做一班车了,突然有任务,我要晚点到,看完必须给我评论】

在她离开后电车缓缓启动了。这辆车将会经过1900多公里,跨越汹涌斑驳的东日本海,海面或许有风,带着硫磺的战火味道。但隔着防弹玻璃窗,我闻不到。与高铁不同,老式电车沿多年前建好又废弃的铁轨,安静行驶着,像是一辆无目的的银河铁道。或者说,更像是在海上孤独前行的方舟。

安然的旅人沉睡其中,鼻子上淡淡打着呼。

车厢内冷气很足,我坐起来盖好毯子,没人说话之后。我看着窗外,这座有六千年历史的城市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孤零零呆在那里。下沉计划已经开启,我看到巨大的大厦缓缓降下地面。高低差激起的巨大烟尘好像一把巨大的伞。

花的中心不断有光流从上往下击打着,而最大的一次便是16个小时以后,如果下沉成功,也许日后能见到这座辉煌的城市再次上升。

我看到一两台瓦力从城市上空出击,与花进行着最后的对战。无数的瓦力被光流击中,变成了废墟。从我这辆渐行渐远的电车上看,好像是跨年时才会有的烟花,爆破的粒子成了夜幕下最后的火树银花。

一台接着一台瓦力抱着威力巨大的炸弹,冲向“花”的本体。在夜空下留下光束。我不停对自己说道,那是美国货,山寨瓦力N在这种时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一台,两台,三台......”

我以前是个容易绝望的人,现在和小麦在一起后,真的开始去相信,一切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我相信她会回来。

是她让我变了一个人。

我真的相信。

我不停数着,中国产的山寨机到现在还没出现。电车不断前行,直到看不见,我还是将头转向上海沉没的方向。我不知道小麦什么时候来东京,也许是明天,也许是躲过这次光流轰炸之后。

这时,车厢内有人手机响了,铃声是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只有少量的乘客安静地刷着手机,屏幕光温柔地闪烁着。

一个颠簸,电车终于冲进了海中,向着东京的方向驶去。

我打开了背包,读起小麦的手稿。

那篇文章的开头。

某年某月的某日,男孩和女孩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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